第14章 瓮(十)

这都跟谁学的?

目光移到抱着女孩上下摩挲、问东问西的庞婆子身上,有点像,但又不完全像。

到底庞婆子与这些孩子朝夕相伴,拉着女孩苦口婆心:"小大,你怎么又犯倔呢?你快说话,你说实话。三儿和四儿都没了,你可要给他们报仇啊!"

小大浑身一凛,越过庞婆子的肩,瞳仁映着兀立的烛苗,那雪亮的火对准洪垣,从恨极变为不善。

有了丘无玷的前车之鉴,洪垣觉得他俩品味相似,小大准能欣赏自己。

她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庞婆子想也不想就抢着回答:"七岁。"

小大见洪垣盯着自己,看出些端倪,知道她是要自己开口,便重复道:"七岁。"

“柳蟾儿、何大应、梅子雨你都认识?”

小大皱眉:“你要干嘛?”

庞婆子推搡两下她的肩,她赌气似的偏头不再言语。

“你得问自己,你要干嘛?”洪垣反问,“是闭上嘴巴自保,还是为他们报仇。”

这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做起决定来也干脆豪爽:“自然要报仇雪恨!”

“好!我问你答。”洪垣拍案而起,“今夜为何起火?”

小大抬眼,目光如炬。

草儿一样的孩子早懂事,长在慈幼院这个地方更要快快长些心眼。

心眼多的孩子负责传承秘密,如同学问高的先生传道授业解惑。他们首先要接受的命运便是自己或许会在一年后死去。

要自救,也有救别人。

命运代代相传,秘密层层叠加,勇气如同小小石子汇聚网中,想要撬动杆杠也令自己坠入深渊。

每年三月初一,蓝衣男人在小窗后挑拣,他偏爱干净体面、做事周全的人,于是每年只有一两个合他心意的。

男人把心仪的装箱带走,箱笼的缝隙间露出告别的十指和亮晶晶的眼睛。夜里院公便偷偷书写小册,这本册子他藏得很紧,想也知道有多致命。

想要得到这本册子,屡屡失败,一晃眼到了今年年初,阿苹便是这时从天而降。

她是真的从天上来的,打隔壁二楼纵身一跃跳进院里,再一翻身已扑进厨房偷饼吃。在厨房放哨的小大提起菜刀顶住她的背,将手中石子扔出窗外。

突发意外,今夜行动作罢。

阿苹十七八岁,衣衫又脏又破,像个乞儿。她说自己七八岁时被后娘打出家门,从此流落江湖行乞为生,后来被人骗去做妾,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只是天地之大,不知去处。路过麟城时她已饿了数日,见这个院子里都是小孩,应不会被发现,才来偷东西吃。

小大一遍遍上下打量她,奇怪她如何眨眼睛就能从隔壁飞身到厨房中。

她言辞轻蔑:"在江湖上讨生活,谁没点手段?我为侠盗,遇上为富不仁的,就将他偷得哭爹喊娘。"

阿浑兴奋异常,转头就与小大商议,请阿苹帮忙将院公藏着的书册盗出。小大比阿浑冷静得多,她觉得阿苹来路不明,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该好好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小大说话比阿浑管用,于是在阿苹来到的第一个夜晚,新的计划诞生了。

阿苹留在了慈幼院,藏身在小大几人的房中,每日吃几人节省下的口粮。她能像猫一样来去,压根不必担心偷闲的大人发现。

有一日阿苹换了一身新衣裳,水蓝色的,蛮漂亮。小大一眼认出是对门蒸糕小娘子新做的一件,这几天总穿着这衣裙在街上鹅般蹚来踱去。

这会儿小娘子发现丢了新衣裳,正在街边痛骂。她污言秽语很不堪听,但与"为富不仁"毫无关系,与"富"也不搭边。

阿苹俏生生笑:"她那人忒刻薄,造尽口业,合该偷她。"

小大心中很不是滋味,但阿浑劝她毕竟有求于人,等得见天日了,凑钱,凑钱也给蒸糕小娘子赔一身衣裳。

想来也是,衣服可以买第二件,命却买不来第二条。

阿苹这人天生开朗,哄人的话一套一套,小孩都喜欢她,情愿藏着她。只有小大对她兴致缺缺,讨厌她那身水蓝色衣裳。

日子离三月一越来越近,小大、小二、阿浑三个保管秘密的人不得不狠下决心。二对一,阿苹成了第四个知情人。

她面容错愕,渐渐摇晃,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双臂乃至指尖颤抖不止。

当夜阿苹便潜入院公房间,一连数日,皆无所得,她急得大发雷霆,质问阿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本册子。

阿浑被她揪着耳朵问到痴傻,小大气不过,一脚踹在阿苹腿肚子上,让她不乐意就别去,不必拿人撒火。

阿苹错开眼看她,脸被一端眉角扯歪,瞳仁缩的像锥,小大连退几步,如同见鬼,心都被吓到贴墙。

那张鬼面旋踵一变成了哭脸,她含着泪哽咽:"我真的着急,我心疼你们。"

阿浑与她相拥哭泣,小大只觉得一阵阵莫名发冷。

在这浑噩中,阿浑去了,小二没被挑中。像被圈养的牲畜,哪日主人家要开荤就挑只顺眼的宰杀,小大灰心了,想不到成人那天。

其实她是一个女孩,不必担忧自己被放到案板上,主人家只要男孩,可她性如水火、嫉恶如仇。阿苹跟着车去,夜半回来,说着要将阿浑救出来,于是筹谋多日,把万府踩了个明明白白。

三月初六,阿苹挥手告别。

她一去未归,再回来时飘在一张认尸告示上,她的脸实在普通,只有眼睛,像狐狸。

院公说麟城中如今多事,应紧锁院门,不惹是非,但他的不安写在脸上。他一定反复权衡,反复较量,终于在今夜点火烧毁自己多年的依仗。

小二自阿浑走后痛哭一场,不再掉泪,每日孜孜不倦紧盯院公。三儿和四儿觉得好玩,也跟在他屁股后边。

事发太快,似松针引火,眨眼窜上天。

小大只记得三儿踮脚摸到她枕头边,说院公在烧东西,她翻身下地,夺门而出,掠过影子与月光组成的无数黑白。小二扑在火盆上,院公险要将他的头扯断,小大连忙上去扣院公眼睛。

没人敢出声,三个人扭做一团乱麻,后边变成五个,三儿、四儿只知抱着院公双腿,连牙也用上。不知什么时候火盆倾覆,火星燃着床幔,火焰如雨飘落,落在打翻的灯油和残酒上。

经风一吹,门砰地砸上,火舌席卷飞扬。

小二吸了几口烟倒在地上,小大顾不上许多,拖着他往门口去,咳嗽不止的嘴里拼凑出三儿四儿快走。

他们仍抱着院公的双腿,恍若未闻。

火悄然爬上。

她想撕心裂肺地叫三儿和四儿,眼睛流了许多泪,无法睁开。

小大的眼睛好像被熏坏了,忘记了怎么哭,她很平静,望着院公。

黄好只会乱叫,反复痛斥她胡说。

他嚎叫着,仵作走到洪垣身侧禀报:"洪麟使,在一具尸体口中发现纸团,打开后共有三张。"

洪垣用竹镊夹起边缘被火燎黄的纸片,付之一哂:"黄耗子,其实你的字不错。"

他气断了一瞬,又嚎啕:"万奇珍!万奇珍!老子真是被你害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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