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来得突然,王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乖乖答话:“是,娘娘。”
齐芙嘴角噙着笑意,圆圆杏眼微微一弯,柔柔目光投出去,仔细观察王之眉眼。
他虽与那内卫颇有几分相似,可仔细再看,两双眉眼又很难在脑中重叠。那内卫的眼神冷得像刀,而王之的眼神却是温润柔和的,甚至还带了几分低顺谦卑。更何况他们二人,一个是内卫,一个是内侍,任凭如何想也不可能真是同一人。
齐芙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思量:难道那内卫是王之的孪生兄弟?或是这世上真有长相极为相似的两个人。无论如何,总不能是老天看那内卫前世拦了自己的路,重生一次便罚他来做太监吧。
“没什么,”齐芙笑笑,重新把手藏进貂皮斗篷,转身继续往偏殿走,“只是本宫刚刚见那内卫,便想起远在辽东的兄长,随口问问罢了。”
王之跟在她身后,听她提起内卫,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只是思绪还未发散,又听走在前面的齐芙继续说着:“眼下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兄长在辽东是否穿得暖睡得暖。”
本是为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问题,可下意识提及兄长后,齐芙心中反倒难受。
雳朝九边重镇,唯有辽东镇最远最冷,偏偏狗皇帝要把兄长派去那里任守备。那样远的地方,远到前世自己入宫五年,都不曾见过兄长一面。甚至当自己被狗皇帝害死在那场大雪中时,远在千里外的兄长,还在拿命替狗皇帝守卫疆土。
“娘娘若是挂念家人,何不告诉陛下?”王之走到她身侧,低声说道,“手足情深人之常情,陛下若知,说不准会允了娘娘去辽东探望齐守备。”
王之虽已决定用命帮齐芙,可心中仍存了一丝幻想,希望她能走,能够尽早离开皇城。
王之说得真诚,齐芙却像听了个无比滑稽的笑话,脚步停住,转身看他。
两人之间距离很近,齐芙转身动作稍大,厚厚斗篷从王之右臂擦过。齐芙眼尖,看见王之立马皱眉退后,这才想起来,那夜与刺客搏斗时,他曾伤到右臂。
“还疼吗?”齐芙问他。
王之福身摇头,只道无事。齐芙看着他,心中本就未消的疑问又升上来,稍稍上前一步,看着他的帽顶,开口问道:“那日刺客来袭,王内侍三两下便将他制伏。本宫当时惊慌不急多问,此时想起才觉好奇。你既是自幼便进了内官监,那这一身好武艺,又是师从何人呢?”
此刻,偏殿院里只有齐芙与王之。风声低吟中,一片枯叶从高木掉落,打着旋儿落到王之脚边。王之福身低头,眼睛盯着那枯叶,把在心中演练过数次的答案沉稳说出:“回娘娘,奴婢不过是自学了几招三脚猫功夫。”
齐芙又往前走,把手伸到王之眼下,指尖一动,示意他抬头。
王之抬头,齐芙看他,微微一笑道:“三脚猫功夫?本宫倒是觉得,你这样的好身手,只怕与那内卫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王之惶恐,马上就要跪地磕头。齐芙拉住他,眼睛直勾勾望着他,穿过他如漆双眸,看进他的身体里。
“王之,”齐芙唤他,“同我说实话,到底哪里学的功夫。”
王之受不住她的眼神,微微低头躲过去。好在他心细,在杀了刺客那夜,就担忧齐芙会问及此事,提前便想好了应对理由。
“回娘娘,此事本是不该讲的,”王之故弄玄虚,尽量让这理由听着更可信,“只是娘娘问起,王之便应当言无不尽。”
齐芙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眼神无处可躲。这动作亲密的离奇,王之顿觉自己心跳有如羽落悬崖,明明是轻飘飘地坠落中,却不禁生出奇异的升天愉悦。
意识自己生出亵渎心思,王之惶然,急忙继续说道:“娘娘,内官监中净身者无数,人人都想讨好监令早日出去当值,奴婢也不例外。为了讨好监令,奴婢便借着身高力大的便宜,自学了几招功夫,帮助监令和监丞处理一些不服管的人。也幸而奴婢会这几招功夫,才能在危急时刻,护住娘娘。”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搬出了救自己的功劳,齐芙看着他,一时也挑不出毛病。
“本宫还以为你恪守规矩十分守旧,”齐芙笑笑,“却不想原来也这般灵活懂变通,竟能想出讨好监令的法子。”
王之撒了一通谎,正有些汗颜,听着齐芙话语,赶忙应答:“娘娘谬赞。”
此事说到此,齐芙也无话可问,便算暂时了了。突然一阵风从额前刮过,齐芙脸被吹疼,拢着斗篷准备回偏殿。刚走了一步,心里又想到一事,立刻就停了下来。
王之跟在身侧,低头看她:“娘娘?”
齐芙仰头看他,笑容里竟然透出几分猥琐来。王之吓一跳,忍不住再问一遍:“娘娘,这是怎么了?”
“王之,”齐芙依旧笑着,黑漆漆的眼睛里射出几道算计精光,“你刚得了陛下赏赐,想不想再出出头?”
王之不解。
齐芙昂起头,眼睛看向内殿方向。
今日是腊月十六,若自己记得不错,康王会在今日进宫面圣。齐芙记得,前世今日,文竹清点了惜薪司例炭后,送惜薪司的人出了延庆宫,又顺道去尚服局领了祭灶节自己要穿的葫芦补子,恰好在路上碰到了康王殿下。
文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回了延庆宫便眉飞色舞地跟自己嘀咕,说那康王长得如何英俊清秀,又如何温厚亲和。
康王如何好,前世与自己无关。可如今一切不同,齐芙却觉自己应当去会会那康王,给他送送礼示个好。
“王之,回内殿。”齐芙心里想定,转身抬手,叫着王之跟自己改道回了内殿。
等回到内殿,果然不见文竹的身影。院里洒扫小厮见娘娘问及文竹去处,福身答道:“回娘娘,文竹姐姐送惜薪司的人出去了,走前曾说还要去尚服局拿东西。”
齐芙笑笑,让王之留在门外等着,自己进了内殿。
走进里屋,尽管床榻上染血的锦被已被换下,可屋内热气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血腥气味。闻到这股味道,齐芙只觉伤口再度发疼,皱眉走到妆台前,拉开簪盒,取出藏在最底下的白玉蟠龙环,小心翼翼收到袖袋中。
当时自己情急之下将蟠龙环藏进帛枕下,又怕宫女来换了锦被后,发现帛枕下的环佩。于是在起身之时便握着蟠龙环,又趁着文竹给自己取斗篷的时候,将这蟠龙环藏进了簪盒最底下。
取了蟠龙环,齐芙出门,领着王之往外走。王之困惑,一边跟着走一边问:“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齐芙走在他前面,压低了声音解释着:“陛下正在严查江陵贪污案,若能让你在此事中占些功劳,想来陛下早晚会对你予以重任的。”
王之记得,贪污案由康王查办,一开始只查到江陵太守陆成贪污,后来陛下尤觉有异,命康王再度彻查,这才查出礼部侍郎徐盛与陆成勾结共谋贪污。
此案由康王督办,自己又如何能在里面抢功?王之实在不解,也不懂齐芙心中所想。
齐芙知他不懂,放柔了声音解释着:“如今康王已查出江陵太守陆成贪污一事,可那陆成不过地方官吏,小贪倒也正常,若说这从赋税贪到赈灾款的事都是他一人所为,岂不有些荒唐?”
王之突然觉得,自己原来对她并无半分了解。从前的王之,只以为她是无忧无虑任性洒脱的少女,如今看来,她的聪慧机灵实乃常人所不及。
“娘娘所言是指......这宫中......”
王之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十分隐晦地点出了此案真相。
齐芙含笑,继续往大门走:“正是。陛下多疑谨慎,定会让康王继续往深了查。既然还要查,咱们就在中间做个顺水人情,既给康王递个好,也让陛下对你多几分印象。如此一举两得,岂不划算?”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延庆宫大门。守侍见了齐芙冷脸,这回也不敢再拦,只是一边开门一边小心试探着:“娘娘是要出去?”
大门打开,齐芙毫不犹疑抬脚出门。那内卫反应极快,迅速拦在齐芙面前。
齐芙不看他,冷声开口:“本宫有要事要禀告陛下,若是拦着我误了事,只怕内卫大人也担不起。”
内卫不动,十分冷静回话:“娘娘请回。”
齐芙侧头看他,从袖筒中掏出白玉蟠龙环,亮给他看:“此物,内卫应当认得吧。”
内卫一惊,急忙跪地。
齐芙收了蟠龙环,径直走出宫门。王之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内卫。只见那内卫仍然十分端正地单腿跪着,一身铁甲在寒风中发出冷声。
王之看他一眼,向来平静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内卫之中已无王之,可你却死而复生成功当选内卫。万般荒谬遗憾中,能再见你,实乃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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