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此事,魏杞泽心头烦绪又涌上来,搂着齐芙的手也松开一只,掐着眉心闭眼叹息:“也就是没有旁人在的时候,朕才能发泄两句。”
齐芙听出来了,他没把张怀恩当外人。
“是康王还未查出来吗?”
齐芙手指轻轻搭在蜀锦封皮的奏本上,演一出明知故问。
魏杞泽与她相处少有舒心的时候,此刻两人之间气氛甚好,加之贪污案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隐秘,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朕这个皇弟,外人都道他是恭谦温厚且机敏能干的,朕原也是这样认为。只是这回派他去查这江陵贪污案,却不想查了一年,只交出个江陵太守来,实在让人失望。”
说及此,魏杞泽的火气再度升上来,瞧着搂在怀里的齐芙娥眉微蹙,又放缓了声音宽慰她:“朕也只是一时生气,芙儿无需担忧。”
齐芙一双细细眉毛拧得更紧:担忧你?我倒是觉得你就此被活活气死最好。
心里将他狠狠诅咒一番,面上还得摆出盈盈笑意。齐芙眼神从茶桌上的奏本挪开,缓缓上抬,看向后间之中唯一的窗。
冬日暖阳穿过窗格中的明瓦,斜斜地投射进来,落成地上一片灿烂。齐芙看一眼那光亮,寻准了魏杞泽话中时机,笑道:“陛下无需心烦,这江陵贪污案毕竟时日久远,查起来定是颇费工夫的。想来康王殿下也能领会圣意,定会查明真相,绝不遗漏半颗人头的。”
齐芙知道魏杞泽手中无人,眼下尤为信任康王,再是发怒,也还得继续用他。加上齐芙本就有意拉拢康王,便顺着魏杞泽的话,替康王说了两句好话。
魏杞泽听了齐芙的话,想着自己这位皇弟,与自己虽非一母所出,但因着境况相似,倒也合得来。眼下自己继位已满三年,朝中旧臣仍少有人对自己交心,思来想去,许多事情也只能暂时用着这位皇弟了。
齐芙看出他神色稍缓,趁热打铁补上一句:“就贪污这事儿,齐芙倒是听了个有趣的故事,只是不知和这江陵贪污案有没有相似之处。”
魏杞泽挑眉,眼神中透出一丝警惕:“什么故事?”
齐芙手指掐着掌心肉,忍着厌恶往他怀里又钻了一分,装出唯恐失言的样子:“不过是与宫人们闲聊,听王之讲了个故事而已。听时不曾在意,只是陛下方才提及江陵贪污案,齐芙这才细细一想,琢磨出两分关联来。”
“王之?”魏杞泽微微皱眉,确认了一下,“去廷监查案的那个王之?”
齐芙点头:“正是。”
魏杞泽对他有印象,也有那么点想用他的意思。此时听齐芙提及他,心中对这故事更添好奇,便允了齐芙直言不讳,无论故事涉及何事,都不论罪。
齐芙得了豁免,立刻从他怀里退出两分,坐正身子讲故事。
“前日用过晚膳后,左右无事便和宫人们闲聊几句,提到陛下正为了江陵贪污案忧心。只是起了这个贪污案的头,那王之就想起从前在内官监的一些事情。”
“内官监既要管宫人收发调训,又要管十字库,人多物多,难免容易生是非。王之说,他从前在内官监受训的时候,内官监中常有盗窃之事发生。不过每回被偷的东西都不多,也不算顶贵重的,内官监便未上报,自行查办处置了。只是虽然抓了好些偷盗财物的宫人,却隔三差五仍有物件丢失,这事儿也让监丞很是头疼”
说到此,齐芙故作两声笑,继续说道:“监丞头疼,免不了三天两头为这事着急上火。这王之是个机灵懂事的,给监丞提了个醒儿,倒还真把这事儿给处理好了。”
魏杞泽被这故事勾起了兴趣:“他说了什么?”
最善猜疑的魏杞泽没听出这故事端倪,实在是齐芙用了心。她自认没几分信心在魏杞泽面前撒个完全的谎,便在送蟠龙环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再度颠倒前后真假参半。
这事确有发生,只是并非王之所说,而是出自他人出口。
前世,王之在延庆宫当值不到一年便升去御马监。王之走后,内官监又派了个新内侍来。
那新内侍是个碎嘴子,闲聊时无意提及了此事。当初齐芙只当闲话多听了一耳朵,不曾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瞧着魏杞泽上钩,齐芙笑笑继续讲了下去:“王之说,他曾提醒监丞,说这下位宫人敢去偷盗库中财物,且此事难以断绝,极有可能是掌管各库的人暗中授意,或是相互勾结。一个给路子给方便,一个给做事给回报,两者结合,才致偷盗之事难以断绝。内官监清查多日,却只抓些最不起眼的小喽啰,不捏住此事源头,是难绝后患的。”
一番话说完,齐芙注意着魏杞泽的神色,瞧着他脸色渐渐沉下来。片刻后,才听见他开口:“这些话,当真是那王之说的?”
齐芙又坐远一些,点头答话:“自然是他亲口所讲。他还说,他提议监丞去查广盈库掌司,只因被抓的数位宫人,都与那广盈库掌司为同乡。监丞本就没头绪,便听了他的话去查,果然查出广盈库掌司与下位宫人勾结偷盗。”
闻言,魏杞泽伸手拿起茶桌上的奏本,翻开奏本,指尖抚过里页杭缎底,看着上面所列江陵太守陆成罪状,低眉不语,若有所思。
齐芙见他沉默,也收了声。知他此刻眼睛虽看着奏本上的字,可脑中想的定是自己方才那番话。
的确,魏杞泽正是如此想的。
在看到康王这份奏本时,魏杞泽就在想,这样大的贪污案,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地方太守所为。如今听齐芙说出王之那番话,更觉心中想法无差。
下位者要贪,想要绕过上位者,实在是难。一个小小的内官监尚且如此,更何谈诺大个国家。江陵贪污案涉及金额达数千万两白银,类目囊括各项赋税及荆江修河款,其中每一项都要经由数层朝廷及地方机构。
可到底是谁给了陆成便利呢?魏杞泽始终没想到,可刚刚齐芙话中“同乡”二字,却让魏杞泽心中猛然闪过一道清明。
既然已查出江陵太守,那若是顺着陆成这条线往上查,最先要查的便是与陆成有关之人。那些曾举荐他的人,曾与他共事者,或是他的同乡......
一个名字,突然出现在魏杞泽眼前。
徐盛!礼部侍郎徐盛!
他出身江陵,曾任江陵太守,后因政绩卓越升调礼部任左侍郎,主管贡举事宜。
先前,魏杞泽曾疑心户部与工部中有人与贪污案有关,也命康王暗中去查了,却从未得到什么实证。京都查不出来,康王便去了江陵查,整整一年,魏杞泽都并未想过礼部会牵涉其中。
礼部掌管五礼仪制和贡举之事,与这贪污案看似无甚关联。可听了齐芙方才所说,魏杞泽却突然觉出一丝胆寒。
齐芙瞧着他眼神中情绪叠加变幻,又看他把手中奏本合上又展开,展开又合上,反反复复似是神游天外。
“陛下,”该说的话说完了,齐芙一刻也不想多留,趁着他神思恍惚之际起身要走,“齐芙手上有伤,需得回宫换药,就先告退了。”
魏杞泽脑中思绪万千,听见她说话声音,迷迷糊糊抬眼看她,瞧着她起身下榻,规规矩矩站在地上,福身行礼欲走。
虽未生气,但是惯性使然,看她主动要走,魏杞泽心头腾然起了火气,“你敢”二字已经冲到喉头,却因看着她行礼后仰头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万般火气又尽都消弥。
两人之间难得平和相处,她又破天荒地主动示好,魏杞泽抿嘴,将话咽了回去。
齐芙立在榻前,只见他微微颔首,指尖动了一下,温声允了自己。
齐芙笑着转身,姿态万方地走到后间门口,抬手掀了大红猩猩毡软帘,抬脚走过紫檀木包镶的曲尺壁子,走到有容堂门外,与站在门外的张怀恩撞个照面。
张怀恩瞧着她走过来,却也不低头,只是微微弓腰以示恭敬,开口就是送她走:“恭送绮妃娘娘。”
齐芙本已从他面前走过,听他尖利声音响在身后,突地停下转身看他,一双眼里盛满笑意,温温柔柔看着他。
眼睛看他,心里却生出思量:这老头,倒是个不好对付的。
两人虽对视一眼,却都没多话。齐芙转身,眼中笑意顿时沉底,快步走出了天禄阁。
刚出了暖融融的天禄阁,走到外面,齐芙只觉这寒风更彻骨。一边走下台阶,一边将身上斗篷拢得更紧,眼神看向立在台阶之下的王之。
他站得笔直,即使周身寒风大作,却也丝毫不受干扰。齐芙脚步轻轻走向他,只看着狂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却不能让他身体有半分偏移。
“王之,”齐芙站在最后一步台阶上,低头唤他,“走了。”
王之仰头,赶紧走过去跟在她身后。
齐芙领着他往回走,步子却很慢。王之生出担忧,提醒她风大,是否需要自己先回延庆宫去叫轿撵来接。
齐芙走在前头,眼睛望着远处,终于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影,隐约能看出几分熟悉来。
“嘘,”齐芙转身让王之噤声,又拿眼神示意他往远处看,低声道:“瞧,是康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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