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芙听见他在叫自己，一边往前走，一边应声：“有话要说？”
王之瞧着眼前鹅卵小道，道的两旁只有高木不见花草。这本是天禄阁去往后宫西所的小路，为的是若有急事发生，前廷后宫往来方便。
可既是小路，便是寻常时候不会走的。如今齐芙刚刚入宫一年，又甚少走出延庆宫，对宫中各处应当还不熟悉。可王之看她脚步飞快，似乎对此路十分熟悉。
“娘娘，”王之虽想问，却还是整理了措辞，委婉问道：“奴婢怎么觉着，这与来时路不同？娘娘可是还要去别处？”
齐芙笑笑，随口编了个理由糊弄他：“你刚从内官监出来，对宫中各处还不熟悉。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回延庆宫的小路。上月中陛下曾召我入天禄阁，回宫之时天色已晚，张领侍好心，便给我指了条近路。”
原是这样。王之低下头，心底猛然泛了一股酸。却不知是因她提及皇上，还是因自己多嘴，惹她提及皇上。
两人不再说话，齐芙虽想解释自己与康王那番话，想把自己给狗皇帝讲故事的事情告诉王之，可又想着他若不开口问，自己巴巴凑上去讲，倒显得不太聪明了。
心里这样想，嘴上便忍住了，裹着斗篷往延庆宫走。只是人虽安安静静走着，耳朵却是伸长了去听身后动静，唯恐漏掉王之问话。
好在这王之与自己颇为契合，倒也不用久熬，便听到他在身后又开口。
“娘娘，奴婢僭越，方才不慎听见了您与康王谈话。这些话，奴婢身为内侍，本是不该听更不该胡想的。只是娘娘曾于奴婢有恩，又好心提携奴婢，因着这些，奴婢才斗胆想问一句。”
齐芙好不容易等到他开口，却听他奴婢长奴婢短的，态度自贱的让人不悦，不禁冷了声音：“三个人，拢共就站在两块地砖上。你若想听不见，只怕要割了耳朵再拿铅块堵住伤口才行。”
这话说得，怒又非怒，倒有几分玩笑愠怒之意。王之听在耳里，却觉比她平日温温柔柔和气淡然的样子更有趣，忍不住低头一笑。
王之挨了说，还独自在后面美着。走在前面的齐芙，却因一时口快说出这句话，又有点后悔：这王之本就是个刚出内官监的小内侍，虽然人长得高高大大，又会几招不错的功夫，可骨子里还是个宦官，是学惯了居于人下，自轻自贱的。自己虽想将他养的胆大清贵些，倒也不该这么急。
总不能一开始，就把人吓跑了吧。
齐芙心里想了一圈，闭眼吸了口气，又放缓了声音说话：“我既让你跟在身后，便是许你去听的。你有话想问，也用不着弯弯绕绕，只管说便是。”
王之少见她有任性恣意的模样，方才听了她阴阳怪气一句话，忍不住心中遍遍回味。正在心里回想着，又听前面传来齐芙温柔声音，急忙撇掉龌龊心思，正色道：“奴婢胡言，只是想问，娘娘方才有意提醒康王，可是想与康王走得近些？”
听他问出这话，齐芙又觉欣慰，心中感叹他幸好不是个憨直胆小的。脸上笑了，嘴上却没直接去回王之的话，而是脚步一停，转身回看他，反问道：“王之，康王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康王魏杞呈的好名声，皇城之中谁人不知？只是因着自己如今内侍身份，说得太多反而露馅。王之躲开齐芙眼神，低头回话：“奴婢从前在内官监时，曾听监丞提及过，只说康王温厚和蔼，无论对内阁重臣还是寻常小吏，即便是宫女内侍，也都一视同仁笑脸相对。”
齐芙没说话，只有她被冷风激出来的的柔柔呼吸传过来。混着凛冽寒风，似有几分梅香入心，王之有些恍神。幸而很快清醒过来，想起今日她与康王说话情形，言辞之中，想与康王结好的意思已然明了。
王之懂她的想法，知道她想在宫里找个可靠的大树。加之前世自己偶遇一桩小事，也能印证康王为人。
横竖都要找棵大树，如今看来，也似乎只有康王算是上选。
“娘娘，奴婢从前曾听闻一桩与康王有关的故事，”王之低着头，很有默契的和齐芙选了同样的方式，把自己亲耳听过的故事，移花接木讲了出来，“奴婢也是听内官监的监丞闲聊所说，虽不知真假，但想着与康王有关，倒能讲与娘娘听听。监丞曾说，元封十四年的谷雨夜，怀冲太子仍在，只是身子已到了危如朝露的地步。尚药监照例派人去给东宫送药，却不想雨夜路滑，送药的药寺人于半路摔倒，上好的药材落到雨水中，全都浸湿了。”
这故事，齐芙倒是没听过，听着王之讲了几句，顿时提起兴趣来：“然后呢？是被康王撞见了。”
王之点头：“正是。那夜康王殿下正巧要去端本宫探望怀冲太子，正巧遇到此事。那药寺人吓得半死，搂着湿湿的药材哭都不敢哭，也不敢再去端本宫。”
齐芙挑眉，心道那药寺人自然不敢再去。先帝最是喜爱怀冲太子，可偏偏太子自小身子弱，至元封十四年薨逝前，已然是不能起身不能下榻，全凭药汁吊着命。本就弹指要灭的烛灯，再遇上湿漉漉的药材，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且不说不敢送去，便是送去了，只怕那药寺人也活不成了。
“监丞说，那夜他恰好有事要去南三所，亲眼瞧着康王扶着那药寺人起身，还将湿掉的药材让自己随从收好，又命随从领着药寺人一同回尚药监，拿自己腰牌领一份新的药材送去端本宫。如此，才救了那药寺人一命。”
故事讲完，王之两手藏进袖筒，等着齐芙说话。
这故事，是前世王之刚出内卫训所时，于祭灶夜初见康王时，听与自己共同藏在暗处的己号内卫所说。
那人与自己前后脚进内卫，算得上是同期，因而话多一些。王之记得，那夜自己的眼神频频看向齐芙，而齐芙的眼神却总是缥缈无根，于夜色华灯中闪烁飘忽。
王之本未曾注意康王，只因康王个头高大，又站在齐芙不远处，头顶宫灯明亮非常，实在难以忽视。
王之记得，当自己看见康王的第一眼，身旁的己号内卫便讲了这桩故事。末了，还加上一句：“康王殿下是陛下跟前红人，唯有他，能于内卫不在时，单独觐见陛下。”
齐芙听了他的故事，神情若有所思，却不说话，只转过身继续往延庆宫方向走去。走了几步，才幽幽出声：“看来这康王殿下，倒配得上先帝亲题‘中正仁和’四字。”
虽是四下无人，王之也被她狂言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跟在她身侧低声提醒着，“娘娘慎言。”
齐芙侧头看他，莞尔一笑：“我拿王内侍当自己人，自然是随心所言，百无禁忌了。”
百无禁忌......
王之耳根一红，心内顿时腾起几分燥热。亏得这冬日寒风使人清醒，才没让他再露出窘相。
耳根红热还没消，王之自顾自尴尬，又怕齐芙注意到自己异常，忙开口又问道：“娘娘，方才您提醒康王，说陛下有意彻查贪污案，且意指六部，当真是圣上所言？”
齐芙仍在往前走，脚下已经有些累了，一边在心里后悔没让王之回去叫轿撵，一边顺着他的话答：“纵借我百来个胆子，我也不敢凭空捏造圣上心意。”
王之两耳热度被冷风吹下去，又清醒起来，复问道：“陛下当真将贪污案细则讲与娘娘听了？”
王之这样问，实则是有些不信皇上会将细则告与齐芙。前世他做了五年内卫，虽只是帝王手中一把剑，却也多少明了一些帝王心思。
贪污案虽非隐秘国事，却也是朝堂之事。自古帝王不喜后宫沾染朝政，更何况多疑如当今圣上。他若肯将政事讲与齐芙，必定对她是爱极宠极；可若对她爱极宠极，又怎会以那样暴戾的手段对付她？
心里正想着，王之就见走在前面的齐芙脚步放慢了些。紧接着，就听见她柔和温暖的声音想起来，“王之，其实我也同你一样，给陛下讲了个故事......”
天禄阁通往西所崇永门的小路幽静蜿蜒，道旁高木枯叶疏疏，偶被冷风一吹，便离了栖息的树枝旋转落地。落了地，还不能安生，偏还要被风裹挟着往前翻滚几趟，才终于能以一个歪歪扭扭的姿势躺在地上。
再然后，便是等着雪落雪停，日晒风吹，归于虚无中去。
就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场景里，齐芙的声音温柔恬静，一字一句将天禄阁与陛下所说之事，讲给王之听。
故事讲完，瞧着王之有些发愣，又补道：“那日送来你延庆宫的孟掌司与文竹关系不错，此事便是他讲出来的。你虽未与我讲过，但事毕竟是你做的，本宫也不算欺君。日后若陛下问起来，你应当知道如何作答吧。”
王之恍恍惚惚，答：“是。”
我感觉我又可以码字了哈哈，坐起来继续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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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走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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