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芙本就累了,这会儿一回到偏殿,命王之守在门外后,自己便软在茶座上不想动弹。
小宫女不常近身伺候她,只端起桌上那把白玉茶壶,倒了杯热茶递过去。齐芙鼻尖一动嗅出味道不对,摇头示意不要。
小宫女发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文竹端着茶盘从外面进来,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去接茶盘,小声求救着:“文竹姐姐......”
文竹余光瞥到桌上那盏热气寥寥的茶,心中已知大概,手肘微微回收,将茶盘揽到胸前,低声道:“你先下去吧。”
小宫女得了救,急忙给齐芙行了礼,便退出门外。
“娘娘勿怪,她们近身伺候的少,难免做不好。”文竹将茶盘放到茶桌上,端起紫砂壶,给茶盏里添了半碗热茶,双手捧起递给齐芙,“这白玉茶壶里的茶凉的快,入口过喉便是冷意,娘娘在外面受了寒风,自是不能喝的。可这砂壶不一样,受水半升,便可香气氤氲,且盖不夺香,内无熟汤气。茶水在里面热得透底,喝下去,才能让整个身子都暖起来。”
文竹毕竟在后宫伺候了多年,这些事情,总比小宫女做得妥帖。
齐芙两手捧着茶盏,手心捂着热气,小口小口抿茶,一边笑,一边听文竹絮絮叨叨讲这茶中道理。
等一盏茶喝完,喉头干涩和体内寒凉已褪去大半。文竹接过茶盏,知她从不贪杯,便盖了盖碗,将茶盘稍稍推远了些。
两人配合默契,齐芙两手交叠横在茶桌上,半截身子都软绵绵地趴在桌上。文竹走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捏肩。捏了几下,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
“奴婢去尚服局领了葫芦补子回来,就听人说娘娘单领着王内侍出去了,竟连轿撵都不叫。这天寒地冻的,娘娘若有个差池,奴婢们只怕赔上祖宗三代,都不够补的。”
齐芙累了,又听她说话实在好笑,趴在桌上哑笑两声,同她开起玩笑来:“瞧你这张嘴,若是在福元宫,只怕早被打烂了。”
文竹与她本就亲近,加上那晚齐芙推心置腹一番话,更让文竹对她生出爱护亲昵之心,因而说话也越发大胆。一听自家娘娘说要把自己送去福元宫,虽知是玩笑,却也皱了眉,拈酸吃醋起来:“娘娘如今出入随行都有王内侍,倒是用不上奴婢了。”
齐芙正笑着,却被她这话一下呛住,忙坐直身子,转头看她:“这说的又是什么胡话?”
文竹瘪嘴,仍继续给她捏肩,小声小气地抱怨着:“本就是如此嘛。自从娘娘得了王内侍,便走哪都把他当着。就连今日去见陛下,竟也只带了他一人。”
话说至此,文竹手上动作一停,又轻声道:“娘娘也是,在延庆宫内如此便也罢了,可出了延庆宫,身边只带着一名内侍,多少是会惹人议论的。”
这话说得,倒像是王之与自己,已经有了什么诡秘故事似的。齐芙哭笑不得,反身坐好,与文竹面对面,给她正儿八经解释了一番。
“平日你是比谁都机巧,这回怎么就看不透了?”
文竹不解。
“我入宫这一年,什么境况你最清楚。虽得了陛下些许恩宠,却架不住龙颜善变,这日子也是今朝锦袍裹身玉榻眠,未知明日晨光有或无。加之我母家势小,父亲位低,兄长远在边关,不说帮衬我,他们自己能过得踏实也都不易。如此境况,我若不自己想些办法,又怎能在这宫中安稳活下去?
如今来了个机灵懂事的王之,恰好还因廷监查案得了陛下注意。因着这些,我才出入随行带着他,为得也是让他多去露露脸。若有一日他从延庆宫走了出去,掌了权势,我们的日子,便都好过了。”
文竹听了这番话,脸上又红又白,一时羞愧起来,连捏肩的力度都小了不少:“都是奴婢不懂事......”
齐芙朝她笑笑,只道无妨。
文竹又在她身后,替她仔仔细细捏了一遍肩头脖颈,心里记着时辰差不多了,提醒齐芙该用午膳了。
齐芙人在偏殿,午膳自然也就搬来了偏殿。就着外头冷冷风声,齐芙很快用完午膳。等碗碟都撤下,看着文竹端了新茶过来时,齐芙突然全身冻住,半分不能动弹。
文竹瞧着她神色不对,忙放下茶盏近身查看:“娘娘可有哪里不适?”
齐芙坐在杌凳上,只觉左臂伤口突地发痛,绵延如长针,从手臂钻入心口,后又迅疾蔓延全身。痛到出神,已然分不清是痛是麻。
“无妨,”等身上痛楚稍稍减轻,齐芙才轻声开口,“许是方才用膳时扯着伤处了。”
文竹担忧,立马要去查看她的伤势。齐芙抬手拦下来,只道:“现已无碍。我累了,扶我去里间睡会儿吧。”
文竹扶她起身,一边掀开里间软帘,一边仔细问着:“要不还是传太医来瞧瞧?”
齐芙疼的发懵,躺到床上便不想动弹,整个人窝在暖被里,微微发着抖。
“不用。你也出去吧,等我醒了再进来。”
文竹虽不放心,却也只能由着她,替她盖好被子,放下床帘后,便轻手轻脚退到外面。
王之守在门外,见文竹出来了,眼神往里飘了一下,很快便收回来。文竹并未注意到,只小心关了门,又嘱咐他:“娘娘累了,在里间午歇。今日风大,王内侍辛苦些,还请守好门,莫让人进去惊扰了娘娘。”
王之应下。
文竹还有杂事要忙,与王之交代两句后便走了,留下王之一人守在偏殿门外。
皇上不来的时候,延庆宫总是安静的。尤其是偏殿,更是除了风声落叶声,再少有旁的声音。
王之端端正正站在门外,心里记着齐芙的伤,记着齐芙今日与康王交谈,隐隐约约的,竟觉出一丝不安来。
自己本想救她出去,她却只想留在宫里,用自己的方式去报复。自己对她言听计从,虽决定了由着她去做,自己跟在后面想尽办法护着她顺着她。可不知为何,王之眼睛望着远处宫檐,似又看见康王沉静淡然的样子,一瞬凉风穿心,抖起几分寒意。
正待细想,就见一位手持扫帚的绿裙宫女进了偏殿院里,低着头扫落叶。王之的思绪被打断,想要移开眼神,却见那洒扫宫女瞥了一眼自己,又低头憋笑。
王之本就是个习惯冷脸的人,只因挂着这副宦官身份,才不得不时刻端着平和神色。此时见小宫女瞅着自己发笑,心生不悦,却不能黑脸,只好移开眼神,假装看不见。
只是眼睛虽移开了,耳朵却躲不开她的声音。
“王内侍。”
小宫女往前挪了几步,小声唤王之。
王之下意识后退一步,左手半展护住殿门。
小宫女瞧他正经模样,更是憋不住笑,小声说道:“她们都说,你若蒙着面,只怕比宫门那内卫,更像内卫呢。”
似是说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小宫女话一出口,自己就乐的直不起腰,眼角都笑出两滴泪来。
王之看着她,也不笑,只淡淡道:“娘娘在里间午歇,切莫扰了娘娘。”
小宫女笑容收住,一时有些尴尬。心道这王内侍平日跟在娘娘身后,最是乖巧顺从。怎的自己同他说句玩笑话,他却如此冷然。
心里嘀咕,却因王之如今是娘娘眼前红人,又得了陛下赏赐,轻易惹不得,便握着扫帚麻利扫干净落叶,逃也似地离开了偏殿。
等那宫女身影消失连廊后,王之平静的脸,倏地冷下来。
冬日的天,暗的总比暑天更快。
王之守在门外,身体还没冷透,就见文竹端着红木托盘进了偏殿,走到自己面前。
“娘娘还没醒?”
听见文竹声音,王之才突然发现,原来天都黑了。层层厚厚的黑云,由天边而来,乌压压盖在头上。地上的宫灯,就变得耀眼起来。
王之扭头看向门内,小声道:“一直没动静,许是还没醒。”
文竹端着托盘,想进去瞧瞧,又忍住了:“娘娘今日应是累了。我再等等,若再等两刻钟没动静,我再进去吧。”
王之心里有惦记,此时见文竹守在门外,心里也颇为放心,这才开口说有事:“我要回耳房取个东西,还请文竹姐姐帮我守上片刻。”
文竹笑笑,只道快去。
王之颔首一谢,转身往耳房方向走去。
王之刚刚走出偏殿,等在门外的文竹就听见屋内传来轻微动静,忙推门进去了。
门一开,帘一掀,冷风又如长剑刺进来。齐芙坐在床上,忍不住裹紧厚被,皱眉往外看。
“文竹?”
“娘娘,是奴婢。”
文竹进了里间,把托盘放到床边春凳上,钩起床帘去回话。
齐芙探头看向窗,只见外面天色已暗,红黄宫灯已经亮起。心知一日又将结束,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我竟睡了这么久。”门关上后,屋内的热气又渐渐聚拢,齐芙已经看见春凳上的托盘,里面整齐放着帕子、纱布与金疮药,便侧着身子,把左臂露给文竹,“现是几时了?”
文竹动作轻巧,将她中衣里衣脱下一半,拆开已染血的纱布,一看见那捣成泥般的血肉,脸上神色立马难看起来。只怕又被娘娘看见,忙低头去取干净帕子,轻轻擦拭着。
“回娘娘,刚到酉时五刻。”
见骨的伤,即便被轻柔对待,也是痛到钻心。齐芙忍着痛,唇色渐渐惨白。本想说两句话分神,可每每刚要张口,就痛到失声。
既如此,只好用尽全力去忍。等在死活之间来回好几次,额头冷汗湿了青丝,才终于等到文竹给自己重新换了药,仔细包扎好。
头脑昏沉,齐芙搭着文竹的手起身下床,脚刚落到地上,就听外间传来叩门声。
文竹抬头,大声问道:“谁?”
叩门声停下,响起一个清亮舒缓的男声。
“娘娘,是奴婢,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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