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着实奇怪。
只看少年衣着气度,料想当是哪家的公子王孙;可再转念一想,谁家好人会给族子起这样轻贱浮异的名字?
江简宁问:“林公子身体不便,又何不入内避雨?”
林蔓那双盲目虽未张开,却也犹如真在与他对视般,朝向了江简宁的方向,歪翘着唇角:“因为三殿下不许呀。”
江简宁闭了嘴——他并不想知道这位奇怪的公子与三殿下之间有什么牵连,只是他既然已经踏出这一步,也就不好再退回去。
东宫的侍从们默不作声撑起幕盖、燃好汤炉,江简宁陪他坐了一会,这位林公子性情倒好,有几分知书达理的意味在。
于是江简宁终于知晓那怪异感由何而来——林蔓,非但名字像个姑娘,着装、谈吐,也都像个姑娘似的。
可他又能随着三皇子四处拜访。
或是什么喜好乖僻的谋士?江简宁胡思乱想,可瞧三皇子对他的态度,也并不十分礼重……
正思忖间,见一戴高檐帽的公公趋步上前,附耳向林蔓说了句什么。林蔓一时怔住,咬了咬下唇,很有些局促的模样。
那公公礼也不见,拂袖便走,撇下林蔓坐在雨里,潮气和雪水混堆着,像是将他整个人都黏滞住了。
江简宁客气道:“公子是遇到烦恼事了么?不知在下可否能助一臂之力。”
原本只是客套,可林蔓却抬起了头——他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袖上的轻纱,饱满的唇一张一合,好似有些无助的难堪。
江简宁抿了口茶水故作不见,旋即又想起对方确实看不见。
林蔓踌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他叹了口气:“三殿下路遇贵客,一同回府,马车上没有了我的位置。”
“世子,您愿意捎带我一程,送我回家吗?”
“公子家何处?”
“在下是镇国公府庶出子。”林蔓展颜一笑。
……麻烦了。江简宁暗地里皱眉,怪不得林蔓能随殿下四处行走,原来是有表兄弟这样一层关系在。只是三殿下不带着亲表弟的国公世子,为何要带这么一个庶出旁支的孩子?
恰逢一阵风吹过,掀起林蔓敷眼的白绫,与秾丽容貌不称,他那双眼睛十分清冷,线条轮廓干脆利落,睫毛乖顺、眼尾平直上挑,甚至可以夸一句英气。
可惜瞎了。
不然不知要是怎样顾盼流辉的一双眼。
林蔓直勾勾点出来江简宁身份、又是国公府的人,江简宁便不好推脱,只能应下这庄烫手差事。
他心知对方有备而来,但又不知对方所图为何,便把该做的功夫都做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麻烦精领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江简宁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扶手的软垫。林蔓耳力尤为聪慧,遂放下茶盏搭话:“世子有烦心事?”
似乎怕江简宁觉得冒犯,他又补充道:“世子萍水相逢,肯全我脸面送我回府,蔓实在感激不尽,世子忧心之事,若蔓能帮上一二,或可偿还世子恩情十之一二。”
“没什么……只是忧心明日课业。”江简宁轻笑一声,好似十分腼腆规矩的学生:“不知先生明日要温习哪里的课业。”
林蔓掩唇笑起来:“世子说笑,太傅拨冗授业,哪有空闲问书?不过我见世子聪敏,区区温书而已,应是难不倒世子的。”
虽然是个瞎子,却能追随皇子身侧;十分了解贵宦私事,又有一定见学……善谈、知情知趣,是能讨大多数人喜欢的模样。
江简宁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只觉得这人浑身上下尽是矛盾。马车转过一方青石路,正菀菀而谈的林蔓笑吟吟道:“是到国公府了。”
江简宁掀开窗帘:“公子怎么知道?”
“我家门外有一处石砖,高低错落与众不同……”林蔓话还没说完,忽听江简宁一声疾喝:“停车!”
车身猛地一趔趄,林蔓扒住车架的手指都用力到捏得泛白,才勉强端住了庄严宝相。他身边一轻,那片浅浅的影子淡去了,连带着刚刚可怜的话也轻飘飘地落了地,只剩下一线尾音溃散在空中。
林蔓那娇美、惹人怜爱的笑容消失了,他无声无息地掀起帘子一角,江世子急切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在这?江疾呢?”
另一个青涩、惊惧的声音则磕磕巴巴的:“二、二公子他,他被歹徒劫走了!!!”
*
江简宁忙着应付打点朝党官员,江疾这几天则马不停蹄地奔赴在惹人厌烦的路上。
有了江简宁在背后撑腰,他从一个普通的、不受宠爱的低贱庶子,摇身一变成了全京城最有钱好糊弄的冤大头。白天在市肆挥金如土,晚上在赌坊一掷千金,钱不要命地往出撒,偏偏身边没有亲卫,只跟着一个笨手笨脚的瘦削小厮。
简直是嗷嗷待宰的肥羊。
普通权勋家招摇过市的的羽林郎见了这位小公子,虽然不怎么瞧得起,但多半依凭朝中耳目知道,煜阳侯世子最近很是风头,正得两位皇子的青睐。
不过不知煜阳侯最后要如何投效,故而纷纷绕着这位走,生怕也摇摆不定被带累着沾了腥。
……可那些地痞流氓便不知这许多了。
他们只知道江家这位小少爷不受宠、有钱,还落单。
附近几个帮派的街痞都还在观望,有一支却已按捺不住想要抢先动手:一开始他们叫楼姐儿逗他往偏僻地方去,可那姐儿一挨近,就叫这小子好一顿嫌给呛走了;好在他爱玩,竟还跑去赌坊下庄,还输得好不凄惨,才叫这些人打着暗号围上来,拽着挟着给拉了出去。
停柏被裹着出去,拉到一处矮墙下,一个碎头发的短衣地痞手里捏着刀子歪歪斜斜比划他脖子,吓得他不住后退。
他余光见到二公子头上被罩着麻袋,收拾成一捆扔在一边一动不动,那件黑皮革滚孔雀丝边的华服也沾了泥水,十分狼狈。
“你去回禀你家主子爹娘,叫他们准备三千两黄金!”那碎头发目露凶光,随手拿刀尖指了指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江疾:“两日后放在小钱庄城隍庙庙公像下面!”
“不然老子就杀了他!”
停柏哽咽声一窒——从前他真不知千两黄金是多少,对他来说,那是一个非常模糊、非常遥远的概念。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咽了咽口水:“好、好汉,三千两数资庞大……”
那刀猛地往他下颌一顶:“你们这几天花出去的都有多少了?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停柏欲哭无泪,腹诽真是无知害人,三千两——还是黄金!这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拿出来的吗?世子侯爷愿不愿意出这笔天资尚且两说,如何把这重物运抵,难道不也得一阵功夫?
碎头发见他面带豫色,冷笑一声,竟反手便往地上扔着的袋子上随便一攮!
刹那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公子痛哼声陡然传来。
停柏双眼倏然睁大!
这伙人不是在开玩笑。
他突然怕了,猛地挣起扑过去,揪着碎头发衣襟哭求道:“别!我这就回去传信儿——求您别杀他!我这就回去给你们传信!”
后来的一切都好似是颠倒混乱的,停柏知道世子这时候正在东宫读书,他顶着雪,那雪里还夹杂着水,刺得人骨头和面皮都辣生生的。
可他到了东宫才知道,世子方才竟去镇国公府送什么“一位挚友”,也不在此处,他好说歹说借了匹马,跌跌撞撞又往国公府赶。
停柏牵着马在国公府不远守着,他身上湿哒哒的,又重又冷,冻得他直打抖,可他更怕迟了,耽搁了二公子的性命。
他等啊等,终于看见世子的车架慢悠悠从青石路街角拐过来,停柏含着泪迎上去,马车窗帘掀起来半爿,世子像个玉人一般,淡定闲适,往外望了望。
视线相对,世子顿住了。
而停柏看见,世子身旁坐着的那个眼睛上系着带子、怪模怪样的人,冲他弯了弯唇角。
*
碎头发倒在地上,瞳仁涣散,身体尚在无意识地痉挛。
刚刚被套了麻袋的江疾随手撕了一段衣袖捂着被刺伤的手臂,他身边站着那脸上有刀疤的魁梧男人殷勤递来一瓶伤药,却被江疾推了回去。
“长点脑子,从匪窝里逃出来,还能敷药么?”
那人笑嘻嘻的,被斥责可也不反驳。他手里捏着一锭金块子:“小兄弟,今日你按先前说好的与我联手做了他,那我李陵也说话算话。”
“门口的人都已支走了,你走吧!”李陵指了指门的方向:“待会儿叫你家兄弟来'除匪患'时,别忘了下手利落点!”
“往后我们和他们可各不相干,绣巷那边只剩我们一家,往后酬劳好的差遣尽可去那儿寻我们兄弟!”
江疾摆了摆手,走了两步,突然站在那,又往后扔了块小金疙瘩。李陵纵身跃起,一把抢住:“还有事儿?”
江疾背对着他,清清楚楚地讲了一遍停柏的生平人氏。
李陵问道:“这是什么?”
“帮我查这个人。”江疾顿了顿:“越详细越好。”
“他好似有个早被卖出去了的姐姐,若能找到她人在哪儿,”江疾又捡起抹了碎头发脖子的拿把刀,在衣裳上割了几道浅浅的口子:“后有重谢。”
李陵开口允了,江疾又叮嘱道:“在外面遇见了,别做与我相识模样。”
“你是谁?”李陵浅浅吹了口气,那气音激在金石上,十分好听。他捏着金子对着光端详,歪着头不看他:“我只认识金子。”
江疾腔调很平静,甩了甩淌到手上的血:“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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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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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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