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止不住了，温媛！快！”
温媛接过那人手中担架的一头，快速将伤员送进了临时搭建起来的手术室。
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被炮弹炸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所幸隔得远，还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手术结束之后就被温媛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最初，温媛还会因为这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吃不下饭，心里梗着难受。没有预想中的适应过程，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是立刻蜕变的，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命。
“姐姐，这样疼，还会疼很久吗？”
小战士小心翼翼地问话，唯恐影响到她的工作。
温媛的心软软的，犹豫片刻后答他，“不会疼很久的。”
她在说谎，起初只是疼，到后面会痒，很痒很痒，痒到睡不着觉。
她不知道小战士能不能撑过去，但他却笑眼弯弯，“谢谢你，姐姐。”
温媛不忍再看，背过身去收拾器材。
“姐姐，要是……要是我挺不过去。如果，如果你看见我的家人，可以帮我把信给他们吗？我叫李道全，信就在我的鞋子里。”
温媛点点头，从那双鞋子里拿出一封用油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信。
歪歪捏捏的大字，简洁直白的心事。
可是他的亲人在哪里呢？温媛想，这个时代，多得是无法送出的信，多得是来不及告别的人和事。
就是从这天开始，温媛开始写信。叶昭就在身边，她便给裴萱写，遇到机会便递出去。她并不在意这些信会收到几封，可乐观地想想，哪怕是一封，也算是生命中一个圆满的句点。
叶昭发现了她的异常，借着昏暗的灯火用手语问她，“怎么变得这么悲观？”
“并不是悲观。只是突然理解了什么是视死如归，没有那么多期待，好像才能活得更加舒心。”
她的脸也爬上了岁月的细纹，在灯火下，细纹也变得可亲。
“也许，我们都应该学会放下。”叶昭会心一笑。
后面的日子像是按下了快进键，每日的炮火，每日的鲜血，沉默的人。
小战士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个春天。
虽然已经见证了很多次死亡，但每一次看着生机褪尽都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人的最后一口气，就像是一溜烟似的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壳子。任凭旁人怎样呼唤，都再没了动静。
所谓的彼岸，真的如书中所说的安静祥和吗？
人断绝了生息，再难向在世的人述说。
约莫初夏的时候，裴萱的信件抵达。
实际上这封信裴萱写得很是煎熬，她说，战局复杂，萱重任在身。愿你平安康泰，万勿再寄信来。
内心的爱意疯长如火燎原，理智却掐断一截，不许思念。
言辞恳切，虽未道明始末，也教收信人明了她心中复杂。
温媛知道。
从此，她把每一天的信压在枕下，不再寄出。可战地几经转移，不少信件早已在途中遗失。她依旧写，一日一日地写。
那人，曾救她于水火，不能忘怀。
温媛躺在潮湿的稻草，仰望星空，眼前好像划过很多人，父母、丈夫、朋友……每一张脸都清晰，就好像昨天才刚见过他们。
她想，“真好，现在我能救自己于水火了。”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住在裴公馆的每一天，她的内心都笼罩着恐惧。特别是入夜的时候，她听着裴简之的脚步声，由远到近，“踢踏踢踏”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如同宣告死亡的丧钟，一下一下，打在她的心上。
她是他的战俘。
她清楚地记得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如何利用自己的特权来折磨那些本分生活的人们，又是如何践踏旁人的生命。
离开裴公馆，是一种解脱；选择来到前线，则是她的重生。
一切，都没那么可怕。
“温媛。”
声音从身后传来，却不同于救护队所有熟识之人的音色。
温媛转过身去。
是陆婉宁。
“你……婉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婉宁笑笑，眉目间却已没了那时的青涩之气。
“我听说，你回家之后就……没有消息了。阿萱她，肯定急坏了。”
“那个时候有任务在身，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后面……倒是经历了很多。不过，现在陆婉宁的身份作废了，我也不再适合留在敌后工作，所以就回来了。”
“那……”温媛问，“你知道阿萱现在怎么样了吗？”
陆婉宁不好意思道：“应该是在执行任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温媛替她理了理稻草，“想起那个时候，就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真的要谢谢你和阿萱，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那个地方浑浑噩噩地活着。”
“温媛姐，你现在……真的很好。你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通过他们，去救更多的家庭。从裴家出来之后的每分每秒，你都活出了自己真正的样子，这就是女性的力量。”
温媛听出她内心的执念，联想到她的家庭，便也了然。
叱咤风云的陆司令子嗣稀薄，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充作男孩养。可平日的话语之间，却时时充斥着后继无人的不满。
最初起“陆婉宁”这个名字的时候，原也是希望女孩儿温柔和顺，能“胜任”政治联姻的角色。可谁料想，这么些年，只得了这一个女儿。而后，陆司令流连风月，也没能再得个一儿半女。
婉宁快意一笑，“温媛姐同我母亲很像，都是绵性子里头藏了针。她虽受辱生下我，却没有一刻想过要安守这所谓的富贵生活。母亲不堪受辱，可又不甘心就这样屈从，所以这么多年陆沉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这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所能做到的最好，她让那个视传宗接代为己任的男人从此彻底在所有人面前失去了尊严。”
空气凝滞了片刻，“而我，选择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温媛终于知道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去做了什么，如今的陆婉宁，有种涅槃重生的感觉。
弑父，石破天惊的词汇。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爆发出的力量，依旧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真好，你母亲如果知道，应该会很开心。”
陆婉宁有些动容，“谢谢，没有用那些人的目光看我。”
孝道为先的华夏，很不懂得理解一个“不孝之女”的苦衷。
“婉宁，如果你觉得就算现在死去也无憾的话，就说明你已经完成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别的目光，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那一夜的星光璀璨，风也温柔。温媛和陆婉宁躺在稻草上，听着远处的炮声，不约而同地想到，“原来生命已是善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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