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凝眄他,一阵风来,将她浓密的睫毛吹得左右摇摆,那双近在咫尺的目透过睫毛的缝隙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眼帘。那阵风把她的心也吹得起了几圈涟漪。
双目垂下,粉拳微握。
低沉而清晰的嗓音自她的喉头而出,每一个音节圆润而饱满,如同雨后的葡萄,晶莹剔透全藏在黑色的皮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心跳的节拍随着每一个音节而愈加激烈。她微微抬首望他,见他瞠目结舌,神色凝滞,只一瞬却颔首微笑,对着她深深一揖。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那些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李照登时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嗡嗡的,只剩下他的声音,像沸水一般忽忽涨起。她连忙瞬目,企图将心神将那些纷扰的念头中拉回,却见他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目光锐利。
“先生早在宴集时便打定了主意罢。”
扬濯闭上双目,点点头。
“我于先生并无什么恩情,先生为何要助我一臂之力?难道就不怕刘家父子杀了你?”
李照平静地迭声道,醇厚的声音中透着不解。
扬濯背倚树身,姿态慵懒,睁开双目,与她四目相对,微笑道:“刘家父子是地上的燕雀,府君却是天上的鸿鹄。我不愿辅弼鄙薄之徒。”
李照双目流转,目露疑惑,脆声反问道:“先生当初何不投奔丹阳?”
扬濯眼角抽动,眸色黯然,沉默了许久,片刻才挺直身子,认真地道:“如我说我是上天派来襄助您成就霸业的使者,您会信吗?”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于是对他嫣然一笑,颔首称道:“会。因为先生与我也算是刎颈之交了。”
李照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截然道:“蜀地遥远,舟车劳顿,当真是苦了先生。”
一阵沙沙声后,枯黄的叶子像一阵雨似的抛洒在他们之间,遮住了他的目,只剩下精致秀挺的鼻和略显苍白的唇。她看到唇角缓缓地勾起了,极其缓慢,又恰到好处地停下,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
她飘起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不知怎的,心里空落落的。乍一看,那双目还是那样的明亮炽热,一直没变。她的心忽地浮起来了。
她的目光往下,停在他龟裂的唇上,忽地温言笑道:“先生渴了么?我去给先生摘个橘子。”
还未待扬濯答复,她霍然起身,轻轻一跃,跳至树上,右臂一展,揽着橘子跳回扬濯身侧。
李照手指灵巧,三两下便将橘皮剥去,只闻得一股芳香。扬濯耸了耸鼻子,侧目视她,待她将橘肉展于掌心这才慢悠悠接过,慢条斯理地嚼起来。
一些汁水粘在他的唇边,李照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拭过他粉嫩的嘴角。
扬濯本能地往后靠了靠,刚递出的帕子顿了顿,停滞在空中。粉色的芍药花在帕子上徐徐舒展,鲜明可见。
他垂首接过帕子,打量了一眼,嘀嘀咕咕道:“你这人长得像女人,用的帕子也像女人的……”
远处一阵哒哒哒的响声截断对话,二人不约而同抬目望去,却见先前满地打滚的红衣儿已然奔至面前,目露乞意,撇着粉红的小嘴稚气地道:“大姊姊,我也要吃橘子。”
二人望着这稚声稚气的孩儿,目目相觑后扑哧一笑。扬濯推了推李照,迤逗道:“大姊姊,小弟弟饿了,要吃橘子呢!”
李照回顾他,挖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旋过身子,从怀中捡了一个送给那小孩儿,那小孩儿眉开眼笑,向她笨拙抱拳,咧着嘴甜甜地连声叫着“姊姊真美”,说得李照一时两颊生晕。
才送走那小孩儿,身后又叫起来。
“大姊姊,我也要吃橘子。”
转身却见那人双手交叉枕于脑后,眼梢轻轻上挑,双目微微眯起。
李照心下窃喜,嗔怪道:“你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似的,真是不要脸。”说罢便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面上揩去。话虽如此,她还是向他抛了个大橘子。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那金黄的橘子在他双掌间调皮地滚来滚去,片刻才安定。
“大姊姊给我剥皮。”
他又在学小孩儿耍无赖。李照听了也不恼怒,反而生出一阵快意,对他笑道:“叫一声姊姊可不行,给我叫十声来听听。”
她想方设法占尽便宜,料定他会因此拉不下面子,果见他一脸难堪,欲言又止。她心底起了一阵占尽上风的畅快,忽地眼见他目露困惑,往后倒去。李照只觉得事态怪异,正要细细询问,却见一群小孩手持木棍向他们包来。她警惕地举起手臂,将他护在身后。
其中一个体格较为壮的孩子走上前,拿着那根木棍在手里敲了敲,一双目在李照身上转个不停,兴奋地叫道:“喜钱拿来!”众孩随之齐声叫起。一时间橘园中声若洪钟。
李照见众孩来者不善,又不解他们语中的“喜钱”是甚么玩意儿,皱眉道:“甚么喜钱?”
那个站在前头的孩儿双眉一竖,目露凶意,张嘴大声嚷嚷道:“陈老伯,有对鸳鸯勒侬园子里轧姘头嘞。”
李照怒极,面露愠色,转念一想,怎能和小孩儿置气,强压着喉头道:“侬可不要乱讲!”
那小孩们忽地围着他们拍手唱道:“野鸳鸯,被狗咬,被狗咬!”
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狗吠。李照心中暗道不妙,怕是这橘园主人的狗来了,又念及身后的扬濯还是个瘸子,哪里跑得过狗,背起扬濯就要往外跑,方才那个孩儿突然厉声叫道:“不给喜钱不许走!”双臂一展,拦在二人身前。
那阵狗吠越来越近,李照心急,只好隐忍退步,转首对身后的扬濯道:“拿钱给他们。”扬濯将手往她胸前一伸,李照恼怒叫道:“你是不是找死?荷包在我腰间。”众孩儿捧腹大笑。
扬濯悻悻哦了一声,朝那群小孩撒了一把钱,小孩们欢天喜地地去抢钱,二人快步离去。
那群小孩霍然转身向他们奔来,李照心下大吃一惊,以为众孩儿出尔反尔,登时加快了步子,哪知那些孩儿陡然向他二人纷纷扬扬地撒了把花瓣,高声唱道:“喜结良缘,早生贵子。恩爱夫妻,甜到齁煞!”
二人闻言皆是心惊肉跳,垂首不语,李照抓着扬濯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她心里恼起来,这小子居然还敢笑,朝他大腿上捏了一把,扬濯登时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走远了李照忽地停下,忿忿骂道:“谁让你往那里摸了?”扬濯委声道:“我还以为你如我一般把荷包藏在胸口呢。”
李照横了他一眼,怒气仍然未解,骂道:“我话没说完,你倒是上手了?”扬濯侧首,将头软软地垂在她肩头,心虚道:“现在世道又乱,那些土匪们都跑出来了,哪里有人把荷包挂在腰间的,这不是明摆着让土匪来抢么?”他撇着嘴委屈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没有那使唤人的福气,见了土匪要么死要么跑。”
见李照愠色小减,他向她鬓边吹了一口气,几片花瓣顺着她柔和的面庞划过,痒痒的。李照微微侧首,却与一双略带惶恐的眸子对上。扬濯怯声道:“有几片花瓣掉在你的发间,我......我替你吹了去。”
李照默然不语,步伐泠然。面上虽是风平浪静,心底却是波涛汹涌,只念着今日赶快过去为好。
走了片刻,扬濯忽然笑道:“府君,你忘了一件东西。”
李照脚下一滞,心中一紧,不安道:“甚么?”
扬濯嘿嘿一笑道:“你吃白食不给钱。”
李照心下暗暗恼怒,倒是给他捉到了短处,面上兀自一副傲然模样,支吾其词道:“我......我过几天给他就是了。”又想着定要压他一头,哼哼道,“我才不像某人一般,净干些偷鸡摸狗,蒙骗童叟之事。”
扬濯也不恼怒,也未辩解,反把两手环住她的脖子,脸向脖颈贴着,打了个哈欠缓缓道:“府君我累了,何时才能到家?”
他柔软的脸蛋偎在她温暖的颈窝里,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凉意袭来,是缘自那冷冽的北风么,竟把他的脸也吹冷了。那股凉意若有若无,她的心潮也随之一起一伏。待那股凉意褪去,轻微而平稳的鼾声自耳边响起,她这才发现此时已经走到了马车边。
李照轻手轻脚地将他放下,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安然酣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陡然停下,李照赶忙搂住扬濯,见他并无异样,起身掀开帘子,却见官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只见官署前围了一圈的彪形大汉,几把闪亮亮的大刀被夹在腋下,那些大汉没穿上衣,赤膊露胸,只穿了条犊鼻裤,两腿叉开坐在台阶上。众人一手持刀斧,一手拍着台阶,怒声嚷嚷道:“让那贼人滚出来受死!”
李照大惊失色,不知数息间发生了甚么事端,急急放下车帘。偏那门人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于人群中隐约见李照身影,昂首向她高声道:“府君你往哪里去?”
那些人登时转过头来,成百双目集聚于李照身上,寒意凛然。李照又气又恼,跺了跺脚,暗暗骂道:“这人是个蠢物,我要走了,他偏要祸水东引,这不是害死人么?”
人群涌动,那些人忽地抓起刀斧向她奔来,她别无选择,念着扬濯还在车上酣睡,转头一看,马车夫不知逃窜到了何处,她只能转身下马车逃去。
身后人声鼎沸,如雷贯耳。
“拿下贼人!拿下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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