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佩刀

那是个人类还常常能看见妖怪,而妖怪也还没有退居山林的时代发生的故事。富士山的太郎坊需要一把足够好的佩刀,而众所周知的是,太郎坊最喜热闹。

于是,光太郎在一个满月夜从江户城上空盘旋而过,在每一个锻刀匠的院子里都洒下了英雄帖。

光太郎大人的刀要足够轻薄,刀尖要随风颤动出清脆的声响;光太郎大人的刀要足够强韧,能搅动最汹涌的气旋;光太郎大人的刀要足够锋利,能够切断寒凉的月光。光太郎大人说,如果有人锻出了这样的刀,就请到富士山下,他会给出值得的酬劳。

在干完这类似于开展锻刀大会一样的工作之后,光太郎就拍拍翅膀,到高尾山找猫又们喝酒去了。

而江户城的刀匠们却像热铁投进了冷水,在那夜之后忙碌了起来。据说那时候,整个江户城入夜都伴随着铁锤击打刀兵的金石声,男人们被锻刀炉熏得面庞通红,女人们忙碌着编织刀柄的璎珞。

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那把随风自鸣、搅动气流、斩断月光的宝刀仍存于镜花水月之中,让一众刀匠魂萦梦绕。

太郎坊并不着急,他的时间还很长。他很有耐心地等江户城给他一个答案。在十七个年头过去后,富士山太郎坊终于等到了完成这一伟业的刀匠。

白发苍苍的刀匠立于山脚,双手捧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太刀。太郎坊接过这把刀,很高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说看,这把刀叫什么比较好?

“大人,我只是一介不合格的刀匠,并且承担了许多我导致的恶业。我这样的戴罪之身怎敢给它取名呢。”

“哦?恶业从何说起?”

太郎坊将无名的刀入鞘,在樱花树下席地而坐,听年老的刀匠说起自己的故事。

通常而言,传记都以“某,字某,某地人也”开头,自报家门可以说是某种礼节。但刀匠没有这么做,他跳过了这句,直接从他的女儿说起。

刀匠有一个女儿,闺名“如月”。刀匠收到女儿捡到的英雄帖时,如月十三岁。

彼时的刀匠只是一介学徒,当他看到那三行文字的时候,瞬间就被这把无形的名刀勾了魂去。

自从那一天开始,刀匠将自己的褥子搬进了工坊,每日住在闷热的锻造室内,不见外人也无心外物。那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那把将要流芳千古的名刀,刀茎将刻上他的名号。

在阴暗的锻造室内,时间对他来说很快地失去了意义。他只知自己的头发和指甲不断生长,又被滚烫的炉火烧断。外人皆道他已疯魔,妻子为他送进一日三餐。直到某一日,早餐并没有从熟悉的窗口递进来,小窗里出现了如月被粉敷得惨白的脸——这已是刀匠住进锻造室的第三年,如月正是二八年华。

母亲病逝的一年后,如月出嫁了。刀匠在这之前甚至不知道她的夫家姓甚名谁。非常自然的,如月嫁得并不好。她的婆婆尖酸刻薄,她的丈夫是个酒鬼赌徒。

而如月,这个刀匠的女儿,她坚韧得像刀一样,将夫家带来的不幸都视作锻造成型必须的锤炼。她每日丑时起床、亥时歇息,操持家务、纺织布匹,生下了两个孩子,将他们养得健壮而活泼。

就在三个月前,刀匠听闻了如月又一次怀孕临盆,将回家生产的消息。但刀匠无暇也无心顾及如月——他梦中的名刀弯如新月,从炉中取出时如耀阳一般光芒万丈,而后他将把这把刀淬入纯净的雪水。而后,雾凇一样的水汽将充满整个房间,让一切都看不分明。唯有一把刀寒光冽冽,如闪电赋了形。

如月回家的那一日夜晚,照例前来拜见父亲。当女儿抱着即将足月的肚子打开工坊门的时候,刀匠要眯起眼才能看清女儿的脸——他已有十数年未见月光。

如月的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将她的面容粉饰成一种僵硬的月白色。如月的手和脚上遍布淤青和鞭伤,那是夫家虐待的佐证。

刀匠就这么看着,好像被月光刺激了双眼一般,落下了浑浊的眼泪。泪水滴入淬火池的雪水中,雪水变了颜色。

破天荒的,刀匠没有让女儿离开自己的工坊。如月第一次进到了父亲的锻造室,见到了父亲献祭了全家一生来供养的那把刀。彼时的它正在炉膛里静静地沉睡,高温让钢铁散发出夺目的光彩。那把刀在被高温扭曲的空气中搏动着,好像什么活物的心脏,妖异地即将破开什么。

如月端详着自己的父亲,他已经不再年轻。他的脊背被铅锤坠垮,他的掌心被炉火烧穿。如月看着炉膛里的那把刀,想起十七年前改变一切的那个夜晚。

如月的记忆已经不怎么明晰,只记得那夜的自己见到了一位身着山伏,背后有巨大黑色羽翼的男子,那位男子站在院墙上,看到她的时候蹲了下来,将手上的单子递给她一张。

她好像是和他说了句什么,这面目模糊的人竟然很愉快地大笑起来,随口说道:

“哦,说得好!你要离开这里和我走吗?”

如月记得自己是摇了头的。那人见她给出了自己的答复,点了点头。那人什么都没有留下,但那个月色中扇动两下翅膀飞走的影子,常常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想到这里,刀匠的女儿如月流下了自从嫁人以来的第一滴眼泪。清澈的泪水划过粉饰的面庞变得浑浊,泪水滴入淬火池的雪水中,雪水变了颜色。

变了颜色的雪水淬炼出一把光芒四射的名刀。传闻那夜,雾凇一样的雾气弥漫在江户街头,而工坊上空漫天异彩。

两个月后,如月死于产褥热。新生的女儿取名为小光(hikari)。

富士山太郎坊听得入神,这个故事从正午讲到了黄昏。月明初升之时,光太郎拍拍膝盖上的落樱站起来,说:“那么——我承诺过要给你值得的酬劳。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刀匠正坐在地上,月光洒满他的一头银发,弯下身子,向面前的大天狗深深行了一礼。

“大人,我向您请求一个殊荣。”

“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我请求您……以我的头颅试刀。”刀匠伏在地上,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何出此言?”

“我的长子成家于十五年前,正一心调整碳钢配比,花去了本应为他置办聘礼的大半积蓄。”

“我的夫人去世于十四年前,那时的我正苦苦研究锻打,亲戚们哀哭的声音被捶打声掩盖。”

“我的女儿出嫁于十三年前,那时的我正忧心水淬的温度,鼓乐鸣奏的震动传来,我却无暇理会。”

“如月死在一个月前,我终于完成了这把刀。当我捧着它冲出工坊的时候已经太迟,灵幡迷了我的眼。”

“我世间的骨肉都因它含恨,但它也是我不可割舍的另一种骨血。我请求大人,让我最后成就它一回,然后我将于黄泉给我的女儿赔罪。”

“可以。我将答允你所求的。”

刀匠换了身体面的衣服,祭祀沐浴更衣,在这个一如十七年前的满月夜跪坐在富士山的一棵樱花树下。

光太郎大人抽出刀的时候,刀尖在风中发出悦耳的嗡鸣。他握紧刀柄,高高举起。天狗的刀身掀起气旋,花落满地。

这是最终的时刻了。刀匠禁不住眼含热泪,望向那轮明月。

最后映入他眼底的,是被切断的银白月光,如同白色的净锻,盖住他的脸,拭去他的泪,泪水清澈,月光如洗。

这就是属于富士山太郎坊的那把无名佩刀的故事。

这篇的作者是我的朋友当归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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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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