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扶楹跟在沈俭身后,不知怎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仍旧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着,谢砚却早已不知所踪。
她回过头,说不上的,觉得谢砚哪里不太对劲。
沈俭的影子被月光拉的长长的,尽管姜扶楹刻意拉开和他的距离,稍不注意,脚尖碰到他的影子,她就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顿在原地。
一路走走停停,沈俭早发觉她的不对劲。
回去后,他将那点与姜扶楹几乎算得上乏善可陈的记忆翻来覆去,他的直觉告诉他隐隐有哪里不对,可他一一想过,却找不出破绽。
沈俭促然停驻。
姜扶楹也跟着猛然站定,脚尖不小心踩在沈俭的影子上,忙后退几步,等离他几步远,才再次站定,像是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沈俭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影子上。
“阿楹。”
姜扶楹回过神,沈俭极少这么叫她,这称呼于沈俭这种总是过分疏离的人来说,实在过分亲昵,可鬼使神差地,沈俭刚刚当着谢砚的面,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沈俭后知后觉,但话已出口,再难收回。
“你怎么会和谢砚在一起?”
二人亲昵的动作像颇为熟稔,他想起京城内的风言风语,深吐出一口气,蹙眉问道。
姜扶楹静静地看着他,沈俭鲜少情绪外露,她却好像颇有天分,总是能从他极细微的一点神情里窥出些究竟。
比如此刻,他微微蹙眉,明润的眼眸中流露出的那点不解,藏着细微的厌恶。
一如那年狱中,沈俭冷着脸,嫌恶地问她:“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此时,沈俭也冷着脸,质问她。
……良久的沉默下,姜扶楹忽然回问他:
“沈大人很关心这件事?”
沈俭回望她,说不出的,自从那个念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每每看见姜扶楹,记忆里的那个轮廓总能愈发清晰。
但见她越多,原本的轮廓就被她的影子逐渐替代,霸道地充斥脑海,挥之不去。
沈俭试图想起记忆里那个永远鲜活的少女,却徒劳无功,于是他只能奢望,奢望他的直觉没有错。
奢望她真的能从那场铺天的大火中活下来,像此刻一样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但无论是姜扶楹的行径还是自私的话语,都不能让沈俭迫使自己骗自己,于是记忆模糊的无力,加上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烦躁让他气血四涌。
俩人各怀心事,时间流速被拉得很长,谢砚风尘仆仆的披风还披在姜扶楹肩上,因为太长垂落在地,衣摆湿透。
秋风带着吹进骨子里的寒意。
沈俭转身,说出的话也都带着这股寒意。
“无论如何,你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姜扶楹几乎是第一时间反驳道。
沈俭蹙起眉头,他敏锐地觉察到姜扶楹话语里的抗拒,不仅是对他的抗拒,更是好像对他所说的话的抗拒,但他不过思索,仍然坚持继续道:“他年纪轻轻便成了谢氏家主,掌管殿前司,城府之深,你靠近他,于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姜扶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确实好处颇多。”
这倒是句真心话。
她借谢砚的名头暂时摆脱姜府众人婚约的骚扰,又借他逃离顾府,摆脱追杀,为姜业的仕途“铺路”,谢砚于她,确实好处颇多。
姜扶楹颇不在意的话听在沈俭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味,他额间神经猛跳,不由再次想起她对顾霁的那番言论,一股郁火堵在喉间,他再控制不住地转过身怒道:
“到底为了什么好处,你要去接近谢砚?!为了成为什么尚书之女吗?”
印子钱一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虞夫人私自所为,但殿前司关押虞文数日,一口咬定他包庇之罪,正在这关头上,姜业却得了重用,不仅得了奉命修缮观天阁的肥差,工部大大小小的事务更是都从他手里过了一遍。
人人奉承,春风得意,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姜业,更重要的,是传闻中,姜家大小姐夜会谢砚,二人亲密无间。
谢砚是谁?百年世家谢氏家主,当今太子的亲舅舅,殿前司的指挥使,当今陛下最信任的人,再加上这些时日来殿前司的霸道行径,这风向不仅倒得快,也吹得满京城心知肚明。
沈俭话甫一出口,便意识不对,但还不等他再补救,就听姜扶楹颇不在意地回道:“是啊!沈大人还真是了解我,难道沈大人不觉得这是好事吗?”
“阿楹。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俭眉心拧的很深,“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姜扶楹抬眼,轻轻一笑,化在秋风里,莫名地苦涩,“沈大人的担心太多余了,也太假了吧。”
“谢砚位高权重,与他交好,对我能有什么害处?还是说,沈大人是觉得看不惯我攀不上裴家,转头又妄图攀上谢砚,所以特意来给我个忠告?”
“沈大人事务繁忙,还有闲心来管我的事,不过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不管是裴谨,还是谢砚,攀上谁攀不上谁,是我的事,还轮不到沈大人指手画脚!”
脑海中的轮廓被姜扶楹刺耳的话打得粉碎,沈俭深深地看着她:“难道你就一定要攀附他人才活得下去吗?婚姻之事,本就不该掺杂太多利益计较,你之前一意孤行要嫁给裴谨,难道还没得到教训吗?”
沈俭冷冷吐出一口气,教训两个字的余音回荡在耳畔,良久姜扶楹才终于缓过来,扯出一丝僵硬地笑:“正是有了教训,我才明白,沈大人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沈俭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缓了缓语气,才重又开口:“谢砚不是什么好人。”
“我只是……”
“我说了,沈大人不必再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
沈俭看着她警戒而带着防备地转身要走,不由向前走了俩步,刚一伸手,姜扶楹却忽然像突然惊觉的小兔子一般,猛然后退几步,迎面而来的夜风吹掀起纬纱,在纬纱的缝隙间,一双盈盈透着些许惊恐的眼睛如秋水般映进沈俭眼底。
沈俭刹那间皱起眉头。
意识不妙,姜扶楹眼疾手快地扶好将落的帷帽,就立刻缩进偌大的披风里,她转身欲走,却被沈俭一把拽住手腕。
脑中什么思绪一闪而过,沈俭瞳孔微震,疾疾逼近几步,再顾不得其他,开口就是疾厉的语气:“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姜扶楹的额头,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像猛然被人扯出来。
姜扶楹怔然抬头,对上沈俭的眼神。
秋风不尽人意,习习拂过,将将拂过额间疤痕,算上上辈子,认识沈俭数十年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沈俭。
两人头一次没有纬纱遮挡的**裸的对视,沈俭掌心滚烫,抓得姜扶楹伤口快要融化一般的疼痛。
他一语双关,姜扶楹不知道他问的到底是她手上的伤,还是额头的伤。
姜扶楹的沉默仿佛助长了沈俭心中疯狂生长的苗头,他再次逼近,逐渐炽热的呼吸扑近,姜扶楹被他这副反常样子吓到,竟然头脑一片空白,只能跟着步步后退。
刚才对姜扶楹的那段长篇大论仿佛把他今晚的话都说尽了,忽然间,在他脑中,眼前像换了一个人。
沈俭张口,搜肠刮肚竟找不出完整的半句话,但心提在当口,烈火灼灼,烧得浑身滚烫。
他思绪混乱得找不出起点,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幻。
半晌,千言万语才堪堪憋出一句:“你……信我。”
信我。
姜扶楹听来,这是一句很没头没尾的话,于沈俭而言,却是在短短片刻之间,权衡所有做出的决心。
掌心碰到一片冰凉,姜扶楹左手抵在巨石上,她回头,已是无路可退。
回应沈俭的,是无尽的沉默。
沈俭原本就不甚清醒的理智在看到那道横贯光洁额头上疤痕时,头一次落了下风,他死死盯着姜扶楹的眼睛,妄图从其中探寻到一丝能令他感到熟悉的情绪。
这道疤痕,生的太过奇妙,好像,好像天生,就是为了遮挡什么一样。
沈俭心中的疑云一瞬如被拨开,得见一丝光明,只期能从她这里得到些许肯定。
姜扶楹心里那道尘封的枷锁好像被他炙热的眼神晃了晃,发出哗哗的闷响。
前世,她与沈俭最后的交集,便是那封无情的绝信。
那时她不知道王府已是强弩之末,京城风起云涌,她却一心栽在沈俭身上。
直到几个月后,漠北开战,千里之外的朝堂,宁安侯却控告谋逆大罪,满朝文武附和,威远侯带着“援兵”赶来,漠北成了死城。
熊熊烈火之中,她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到一封来自安国公府的信。
是同她的信一起从京城送来的绝笔信。
他要她信他?
“清……”沈俭死死盯着那片薄纱,缓慢抬起手,竟有些不可察觉地轻颤。
那道陈旧的疤痕就掩盖在这纬纱下,究竟,究竟……
薄纱滑过手畔,像握不住的流沙。
……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不远不近的声音蓦然响起,打破沈俭失衡的理智天平。
但沈俭没有回头。
俩人现在的距离实在过近,时而扬起的轻纱不时飘然拂过沈俭鼻尖。
有人来了,沈俭不能再探求答案。
于是他终于低头移开视线,却对上一双冰凉刺骨的眼睛。
姜扶楹神色如常,望向他时,眼底一片陌生。
沈俭忽然像被什么在掌心扎到一样,猝然松手,正此时,一道略带讥讽的轻笑声,连同纬纱一起只扫过他耳畔:“沈大人真有意思,看着我的时候,像在透过我看别人。”
沈俭的眉头在听到她的话时不由拧的更深,不知到底是因为这话里明晃晃的嘲讽,还是她故意客套生疏的称谓。
姜扶楹收回手,定定看了沈俭一眼,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侧身走了出去。
不远的营帐处,一道过于熟悉的身影被跳跃的篝火映得格外清晰。
裴谨不知何时出现,遥遥看向他们,冷冷道:
“夜深了,该回营了。”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