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微躺在一方金鼎之下，身负重伤，眼前大殿铺金敷银，在她眼里映成一片模糊的闪光。
她冥冥预感，今日是自己的死期。
三日前，她从沈宸的军帐中夜逃，和师父凌予在白沙湾岸边登上小舟，眼前是茫茫大海。
现在是垂南的雨季，顷瞬之间海面狂风不止，小船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掀翻。
沈宸站在战船上，脸色模糊不清，远远喝来：“季微！我能护你！”
季微觉得滑稽，自己罪孽深重，万死难辞，有什么资格再活着？
医谷百十口人、沃族十万将士的性命，都因受自己牵涉。
她身份暴露，她是层云仙师口中的妖女，蛊惑了他们的王爷，沃族人侵边、南赵叛军杀破京师，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景军将士们不愿再战，认定她是天下大乱的肇始。要逼死她，三尺白绫、一杯毒酒都不够，他们要割她的头祭旗。
一支暗箭破风而来，季微胸口一震，低下头，当胸一箭插入肋骨，血流如注。
我是该死。季微想。
季微脚下一软，身如漂萍，栽入海面。
“季微——！”几声呐喊。
海水灌入她的眼口鼻，她已听不清海面声响，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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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狂风骤雨，海浪声在雷声轰鸣中一再拍高，呼啸而过的狂风席卷过椰树，风声怒号着，摧折过岛上的一切生灵。
巫返顶着风在雷暴下艰难地往前走，他赤着脚，满脚泥泞血污，身上巫袍经雨水泡开，似有千斤重，连身上的血腥气也淡了。
在终生海一战中，他带领的沃族军队战败了，最后五千海军折损在这一战中，方圆几里的海面皆是血色。
战至最后，他的箭囊已经空了，他拉满弓弦，仰天长啸，绝望地拉出空弦，膂力过劲，弦割破他的掌心，流出他最后的不甘和负隅顽抗。
他的对手，那位年轻的景人将军，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朝后方执弓的将士们摆了摆手，是止战的信号。
巫返拔目四望，他所在的战船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他的子民，故友亲朋，都成为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或甲板上，或海面上。
巫返苦笑一声，是要放过我这个已入绝境的蛮夷吗？
他的视线越过海面的战船和岸边景人的营寨，在那片海之后，越过铜吒山脉，那里就是沃族人的故土，是十五年来无数沃族人心心念念要回归的家乡。
这一战以后，一切回归都将失去意义。所有属于过去的人，都死在了这场战役之中，带着他们最后的妄念，死在了复国的理想之路上。
神没有庇佑他们。
景人将军的声音通过海面传来，辽远而空荡，他叫到：“沃蛮大巫，胜负已定，请降吧！”
巫返迎着海风，他的脚下虚浮，已分不清是浪，还是因伤失血而昏迷，他叫道：“景贼夺我国土，辱我子民，若有来日，必当迎我沃人将士鬼魂回归故土！”
语罢，纵身向下一跃，坠入无边深海之中，箭雨纷纷射向他所坠的海面。
将士们振臂疾呼：“沃蛮俱诛，大胜！天佑我大景！”
船头的号子长鸣呼响，他们取下腰间的酒囊，热泪盈眶。他们已拿下沃蛮侵边的终胜，这一场海战于他们亦打得艰难，景军不擅海战，三万军士战至今日已不足一万，他们的兄弟大多死在了狡诈的沃蛮手里。
沈宸却不见喜色，他遥望着宽阔的海面，极目远眺，波浪翻涌，不见边际。
他所爱的人在三天前身负重伤，也倒在了这片海中，他希望她还活着。若是死了，亦希望她能做恶鬼，来向他冤魂索命，好抵过今生亏欠。
身后风旌上前，递上一封信件，低声道：“王爷，是南赵来信，谢公子没了。”
闻言，沈宸面色一沉，满眼张皇，“怎么会，他不是治好了吗？”
风旌低了低头，审慎着答，却抑制不住喉头的颤抖，“谢公子他，是自缢而亡。”
沈宸眼前昏天暗地，手心失力，几乎握不住这薄薄一纸信笺。
恍惚间，所有的情仇、冤孽如风散去。
那一张写着谢弋死讯的信纸被海风卷起，他再想扑起去抓，却已被随风到海角。
巫返在雷暴里走过砂砾、走过泥泞。
眼前一座丘陵之上，耸立着一座金顶神庙，那里是十五年来沃族大巫的祭堂。
他辜负了自己的使命，却不允许自己倒在敌人手里，他回到了银沙岛神殿，决定死在神所在的地方。
巫返赤足踏上神殿的石板时，恍惚间，竟分不清这熟悉的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像是那场惨烈血腥的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他仍是在这祭堂间供奉劳作的大巫，十五年如一日，始做不改。
突然有一声女子咳嗽声打破了这一切幻想，巫返惊起满身冷汗，连忙躲到沉香木柱背后。或许是敌人。
那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师父，我……愧对医谷，万死难辞，别再救我。”
另有一男子声音，声中亦是万分悲怆：“季微，是我的错，若我当初早对你用心，早该发现你的身世，早该助你，若不至于让你落入沈宸手中，这一切何至于此。”
竟是季微在此！
天边应声响起一声炸雷，巫返早在战时便听闻景军中有一位神医，便是这位神医挽回了一开始景军连战连败的颓势，她的加入让景军如有神助般勇猛。
季微的声音犹如风中飘絮般传来：“不……我不后悔，我助沈宸、助谢弋，皆是从心之举，牵连医谷实我之罪，沃人惨死也是我之罪，我的命，天要收就收去吧。”
听闻此言，巫返热血直冲头顶，他的仇敌此刻正在沃族供奉神明的大殿中，还忝言说此生无悔！万千沃族人的性命，到她嘴里，竟是轻飘飘一句无悔！
巫返愤恨在五脏六腑中翻涌，口腔中漫出一口血气。他稳住心神，压抑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迈，手中双拳紧握。
殿中二人因暴雨没听见声响，待到听到一声怒吼，抬起头来，一位湿漉漉、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沃族人双目死死盯着他们，在惨白的雷电中现出恶鬼的形象来。
凌予站起身来，运气于掌，和那沃族人对峙。
巫返拖着血肉模糊的赤足，一步步走上前来，殿中火光照亮满堂金碧辉煌，投射出他巨大的影子跟在身后。
季微看见他残破的衣衫，从腰间坠下的五色丝带已被血浸染，不辨颜色，是沃族巫祭的服装。
巫返惨然一笑，那双眼仇恨化作利剑洞穿季微。
季微躺在圣火钟鼎下，怜悯地望着那位要来复仇的沃族少年。
伸出手，轻轻拉住凌予的袍角，道：“师父，我要赎我的罪，你别插手。”
巫返飞身上前，运出全身功力，向前挥出一拳。凌予欲出手，却见季微腾地从地上站起来，牢牢挡在了凌予身前，主动迎上了巫返拼尽全力的一拳。
随即一口鲜血喷溅，血渍模糊了巫返眼前视线。眼前的少女再没有一丝气息，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巫返向下望去，在满地喷溅的血迹中，看见季微的尸首横倒在地。
突然间殿中火光摇动一瞬，接着眼前一黑。
巫返因仇恨而麻木的大脑，因黑暗而有了片刻休憩，这如梦似幻的惨剧突然中止。
随即他突然意识到。
圣火熄了！
借着炸雷一瞬间的光亮，他往身旁巨大的钟鼎中看去，那鼎中空空如也，没有火种。
他随军出征，殿中圣火无人供奉，本不应燃烧至今的。刚刚殿中燃起的，是无根之火，是真正的神迹！
那圣火，为谁而燃？为谁而熄？
那个答案像是一方巨石压顶，巫返不敢面对。
现在在自己身旁躺着的那具女人尸首，就是他十五年来日夜供奉的神明！
失神中，一只手掌紧紧捏住了他的喉咙，是凌予。
在黑暗中，那双手不断攥紧，巫返仰天，艰难挤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如失智一般。
凌予听到这讥笑，恨意更深，掐喉的手青筋暴起。
巫返在他的手中，吐出最后的呼吸，喃喃自语，“我……神……负我，愿以……我身，换神……永劫不复，永堕地狱！”
说完这最后恶毒的诅咒，巫返便在凌予的手中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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