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色即空

昨夜西风凋碧树,蒙蒙细雨在一地的碎叶之间汇聚着清澈水色。

隐隐青山下,大自在殿巍峨的屋宇建筑连绵不绝,如佛祖掌心开出的莲花,圣洁,不染尘埃。

某处禅房前,两扇泛着时光陈旧色彩的檀木门紧紧闭合,红衣的女子提着柳条篮,兀自伫立在细雨里。

第三十八次,被法素拒之门外。

柳条篮里樱红的灵果表面沾染着点点水珠,愈发晶莹可人。白月光咬唇注视着紧闭的禅房,发起狠来,将篮子用力掷于地上,随着柳条篮的摔落,这些珍贵的灵果骨碌碌滚落在水洼之间。

“法素,法素!别以为你闭门不出,我就会放弃,告诉你,我白月光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白月光捏紧拳头,高声道。

依旧寂静无声,只剩下她的声音空空回荡在院落里。

许久,灰衣的小沙弥双手持着竹扫帚,一边扫地,一边叹息道:

“姑娘,回去吧。我们出家人,怎能妄动凡心呢?佛子更是如此。”

白月光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起什么,突然又换上如花笑颜,柔声细语道:“小师父,你们的千佛堂今晚是否会有人在佛前祝颂?”

“论法大会在即,自然有僧侣日夜修行。”虽然不知道白月光这样问的目的是什么,小沙弥仍是老实答道。

“那我再问你,今晚祝颂的可是《楞严经》?”白月光又问。

“并非《楞严经》,而是《妙法莲华经》。”小沙弥回答。

“那一般祝颂是什么时候呢?”白月光心中渐渐有底。

“这贫僧就不知道了。”小沙弥用竹扫帚刷刷地聚拢着落叶,随口回答,“也许是亥时,也许是子时。”

“小师父,谢啦!”白月光扬起一个得意的微笑,拍了拍沙弥的肩膀,然后足尖一点,轻松跃起。

小沙弥一头雾水地目送着红衣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随后他才想起,依照规矩,今晚去千佛堂祝颂的人,好像……是谁来着?

天上一轮残霜月,银白的月光映照入千佛堂,积水般澄澈。

一盏盏明灭的青灯前,清俊的僧侣双目闭合,神色平静似古井无波,唯有嘴唇微微蠕动着,默念着经文。

“找到你了。”一个声音响起,透着莫名的欣喜。

法素依旧双目紧闭,寂静的佛堂里唯有低低的诵经声。

白月光转到他面前,衣袖滑落,一双洁白的藕臂勾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

“佛经有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你既心无杂念,又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法素一声叹息,停止念经:“纵使贫僧睁眼看你,美貌红妆,不过皮下枯骨,又有何用?”

“可你却连面对我这红粉枯骨的勇气都没有。”白月光笑道。

法素终于睁开双眼。

他明澈的眸子里倒映着青灯古佛,唯独没有她的影子。

白月光松开双臂,整了整衣袖后,在他身前屈膝而坐,身姿端正。

“不如你我打赌一次,离论法大会还有七天。这七天内,我夜夜来请教你佛法,决不对你有任何逾越之举。若七夜过后,你眼中依旧无我,我就此离去,从此不再踏足大自在殿一步。”

法素定定看她:“善哉。”

第一夜,白月光手执《众经撰杂喻经》问他:

“天地开辟以来,无生不终。生死无常,生无可喜,死无可悲,是以,生有何意?”

法素答:“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得生与否,全由信愿之有无。”

白月光沉吟半晌,生苦,即诞生之痛苦,他说众生皆苦,可又话锋一转,劝她若想远离生苦,前往极乐,便要一心不乱,信愿皈依。

但她一介妖女,信什么愿?皈什么依?完全是强词夺理。

第二夜,白月光问:“凡人百年,强力病所侵,白发苍颜,未老先衰者,比比皆是。是以,美有何意?”

法素答:“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天人亦有五衰,然行善积德,心美者,无惧外相之衰。”

听了他的回答,白月光暗暗翻个白眼,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只要我心地纯良,与人为善,纵使红颜老去,也无所畏惧吗?

呸,世人皆好美色,她若发秃齿豁,可会有人爱她?

第三夜,月明星稀,白月光伫立于佛祖前,点燃一炷檀香。

“婆持加为病痛所折磨,佛陀除之苦痛,婆持加方才潜心向佛。”

她抬起眼睛,似笑非笑,“佛陀修大悲愿行,誓当疗愈众生身心苦恼。为何偏偏要等婆持加重病,才来救他?是以,佛亦有私?”

法素沉默良久,道:“瞋恚之害,则破诸善法,坏好名闻,今世后世人不喜见。佛陀虽渡众生,却无法渡瞋恚之人。”

佛不渡瞋恚之人,她贪嗔痴念,六根不实,又何曾不是瞋恚之人?

因而他不愿渡她。

可她却偏要与天争命,偏要自渡。

第四夜、第五夜、第六夜……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她一一问他,而他一一回答。

最后一晚,问无可问,她以手托腮,静静凝视他: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我心有执念,无法放下,无法窥见天道,堪破未来,当如何?”

“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他捻着手里的佛珠,面向佛祖,神色无喜无悲,回答她:

“是以,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警觉,航登彼岸。”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白月光默念着这句话,心里微微叹息——自入合欢宗,修无情道起,她便已身在欲海,求不得清净,见不得彼岸。

许久许久,她重新开口,对法素道:

“喂,和尚,我要走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我算过了,今晚就是我的雷劫,若我身死道消,你可否来日在我的坟前,为我念上一段往生咒?”

法素仍在念诵佛经,转动佛珠的右手却微微一顿。

“法素,认识你,我很高兴。”她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一拜,“只是遗憾,我生在红尘,遇到你时,你已许身佛门。”

“这一次,我愿赌服输。”

白月光起身,提起长长的裙袂,翩然离去。

但她不知道,她跨过门槛的刹那,法素手里的佛珠猝然断裂,数百颗圆润的檀木珠子滴溜溜散落一地,法素缓缓睁开深紫的双眸。

天地无言,佛祖无言。

唯有一声叹息,幽幽响起。

雷劫比白月光预想得要更快。她离开大自在殿没多久,第一道闪电就伴随着隆隆雷声,自天穹之间横贯而下,向地上的人狠狠劈来。

紫色的电光将整个山林映得恍若白昼,白月光此时此刻才算真正理解《鵩鸟赋》中的那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或许在上苍看来,万物众生,都只是天地的蝼蚁。

她咬紧牙关,气沉丹田,灵气运转过二十四小周天,又流经三**周天,直到将一身修为凝聚为坚不可摧的屏障,白月光才抬起头,坦然应对雷劫的到来。

“贼老天,你要劈就劈吧,老娘不怕!”

话虽如此,但闪电真落到身上的时候,白月光仍是身子一抖,双膝跪地,生生吐出一口血来。本就殷红的唇经血染就,更是艳丽。

她扶着旁边断裂的树干,勉力地站起身,准备承受第二道闪电。

按照以往的经验,元婴期四道天雷,出窍期五道,分神期六道,这一次她在出窍期,恐怕是有整整七道之多了。

以往两次,她都是在堵俭的陪伴下,平安渡过雷劫,如今堵俭不在,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明天的太阳。

想起正在闭关修炼,同样面临雷劫的堵俭,白月光不禁有些恍惚,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堵俭如今已是大乘后期,若要渡劫,应该会面临足足九道闪电的考验吧?

如果他能渡过此劫,也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就地飞升呢?若是他真的成功飞升,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第二道、第三道闪电劈下后,剧烈的痛楚穿透白月光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

依稀之间,一幅幅画面从她眼前交替闪过,似乎还是她同堵俭成婚的第三天,自己说要去十万大山找认识的小兔妖玩耍,结果被堵俭拦腰扛起,扔到了床上。

翻云覆雨过后,他还是不肯放她起床,用手臂牢牢把她圈在身下。纵使白月光一向大胆,这个瞬间仍是羞得双颊晕红,拉起绣有鸳鸯戏水的锦衾遮住自己半张脸,然而一双眸子,却和他直直对视。

她还是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那样深情的目光,仿佛映满秋日红枫的清澈潭水,能将她的所有灵魂都吸纳进去。

真是遗憾啊,时至如今,她还没能亲口叫他一声夫君呢。

倘若就此陨落,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了吧?

白月光无不可惜地想着,彻底晕厥过去之前,她只看到一个白衣的人影出现自己面前,为她抵挡住最后的雷劫。

同一时间,魔域的石英洞天里,雷声轰鸣,九道天雷裹挟着雪亮的闪电,以万钧之势劈落。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止,焦黑的断壁残垣之间,英挺的青年拂去唇角的血迹,以剑支地,踉跄着起身。

粗壮的光束穿透云层的缝隙射下,仿佛万千垂帘在青年身侧飞舞,他的身上渐渐浮现出淡淡金光,映得他恍若神人。

然而他始终笔直地站在地上,不曾呈现半点飞升之势。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许久许久,浓重云层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犹如天地初开,古钟长鸣:

“你当真要为她放弃飞升?大道至此,岂不可惜?”

青年的语声冷静而决绝:“无怨无悔。”

那声音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叹了一句:“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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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女修炼手札
连载中南淮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