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榴花开处恨殷殷

转眼到六月头上,见天艳阳高悬,翳云无踪,熏风热热的,撩着火星一般地吹,把人吹得心烦意躁。

这日柳露桃到翠格轩内堂坐定,又叫来瑞去龙津桥沈家递帖儿。

不一时沈恩竹打马走来,走进堂内,柳露桃问他:

“带来了?”

他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只清水绫布包。

柳露桃使芳时去接,接来打开看。

巴掌大一枚猫儿眼躺在其中,苍翠欲滴,恁喜欢人。

柳露桃遂把笑意扬了,道:

“你早也拿出来,玉离姐又不爱绿玉,你强留着作甚?”

他备着到处请人看玉石,原来并不是为着卖上价,而是要挑最贵、最好的送人,当赔礼。

沈恩竹无精打采,作个揖:“露娘,您行行好,几时引我见玉离姑娘?”

“别忙,”柳露桃只顾对着光比看那枚猫眼玉,“有你见的时候。”

嘴角笑影儿落一落,柳露桃又说:“你如今着急了,该急的时候你不急。”

沈恩竹道:“军令在身,边关告急,无有他法。”

嗯,边关告急,好正大的缘由。

那你也真名真姓报上来,实情说出来,难道玉离姐是不通情理的?

柳露桃不稀得说他,只说:“你也不怕,她嫁了人。”

“嫁人?”沈恩竹当头棒喝,惊在当场,倒退几步,“不、不会的,她与我说定的,我来赎她的身,今生她只与我为妻。”

喔,合着说定的,你不发一言不辞而别,人家就活该等你?等不来怎的,守活寡?

柳露桃刚想说几句好听的,冷不防外头方闲庭的声音传来:

“与谁说定?”

见打帘子进来是方闲庭,他阴着脸:“谁与谁为妻?”

柳露桃起身插手见礼:“爷来了。”

沈恩竹也慌忙抱拳:“方小侯爷。”

“沈大人,今日不当值?”方闲庭睥睨着眼色问。

沈恩竹称申牌的值回宫。

两人同属军中,不过一个领的车马营都虞侯,一个供职宫中禁军殿前四卫左厢,原无甚话说,寒暄几句,沈恩竹告辞。

柳露桃手中一勾一掖,把那枚猫儿眼早藏进袖中。

把客送出去,方闲庭蹬蹬蹬回转内堂,瞪着眼问:“他来做什么?”

柳露桃不动如山:“他从西北带回来几大箱子玉石,与解当行看呢。”

“哼,”方闲庭数落,“任上不思练兵军务,反倒搜刮民脂民膏,什么行径。”

“你休胡说,”柳露桃惊着的样子,“他大妹妹在宫中给他派的活计,一条一件出钱收来,哪有个你说的那等事。”

方闲庭待说什么,柳露桃道:

“还是那一位的言语你终究听个满耳满心?我说的话是耳旁风,她说的话是金刚经,是不是?才见着几面,你要一顿编排人。”

这一下可把方闲庭说住,张嘴结舌不好说什么,只粗声粗气教她早些归家。

看他满面隐隐怒气出去,芳时吓得不敢喘气,连声劝说沈大郎君娘子可少见见罢!柳露桃道:

“好,也差不多了。”

这日六月十二,方闲庭一早遣人在紫栏街院里铺设妥当,寿桃、寿面、寿酒送来,扎着大红缎子,喜喜庆庆抬在院子里,又把库里柳露桃做生日时的珊瑚树也搬出来,院中四个角摆上,府中庖厨叫来,一应寿筵吃食细果整治好,等着上寿。

过午方闲庭巴巴地就赶来,可柳露桃没来。

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一直到未牌末,柳露桃才姗姗来迟。

进家前她问芳时:“记着了?”

芳时一脸牙疼,问非说不可么,

柳露桃颔首:

“非说不可,且要装作不留心透出来,记着么?”

没法子,芳时说省得了。

进来院中,果然席面早设好,方闲庭单晾着等候,看见柳露桃进来,他问:

“又在翠格轩看生意?”

“嗯。”柳露桃要答不答,说要去更衣。

方闲庭有些忍不得:“什么生意,比爷生辰还要紧?”

柳露桃笑笑不答,向房中迳去,她身后芳时一脸不平的样子:

“还说呢,甚么生意,沈郎君又来磨牙。”

“什么?”方闲庭一下坐不住,几步抢来阶上问柳露桃,“你没家来,是去见沈恩竹了?”

“什么去见不去见的,”柳露桃要绕开,“他来铺中,我还拦着?”

“柳露桃!”方闲庭又恨又急拽住她,“明知柳青雪拿你的错处,你也收敛些!”

他是不信柳露桃有二心,可是沈家那个小子,逐日上门打缠,能安的什么好心!

方闲庭痛心疾首:“你也有个防人避嫌的心!”

柳露桃停下脚步,问他:“避嫌?”

又问:“你当我见沈郎君是做什么?逐日只是插科打诨?”

几句把方闲庭说的心头火起:“你又要说什么典玉石的生意!他有多少好玉,还没个完了?”

“既然如此,”柳露桃似乎有话说,不过压抑片刻终究没说,冷下脸色道,“既然爷只觉着奴满口扯谎,何必在此耽搁?不如回府做生日。”

方闲庭又是气急又是伤心:“要你答话,你要赶我?”

柳露桃抿着唇,推他一把往屋里走,边上芳时、莲儿等不住地劝,谁听?

她扭头就走,方闲庭额上青筋耿耿,气得在阶前来回踏几步,忍不得的,冲开房门进去理论。

到屋里,只见方才还一脸倔强冷凝的柳露桃两眼抹泪,脸上黄黄的、眼睛红红的,坐在妆镜前,一把扯下鬓上簪花,头发看也扯下一缕,刺得方闲庭气也顾不得,走去握她的手:

“与我合气,你做什么伤着自己?这头发生扯下来你不疼?”

柳露桃不言语,眼中盈盈一抔泪将落不落,冲镜中瞪视。

她一双眼如在雾中,雾里看花、只堪人疼,方闲庭叹口气:

“罢了,罢了,你瞧我生辰面上,咱两个喝一杯,我自罚三盅也就过了,好么?”

那头柳露桃却仍是不言语,只从袖中拽出一只毡布包伏。

展开来,十二支恁精细的松玉簪。

雪松、樟子松、罗汉松、大夫松,每支儿自雕刻不同。

这好一番的功夫!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方闲庭乍惊乍喜:“这、这是予我的生辰贺礼?”柳露桃封嘴似的,没个声儿。

方闲庭欢喜无尽,要拈起一支瞧。

这档口柳露桃猛可发动起来,噌地夺过,口中道:

“我与沈家郎君有甚话说?不是为着十二色不重样的绿玉,我与他有话说?”

她语带哽咽:

“到你嘴里就是个要避嫌的。”

“早知如此,我何苦来?”

“甚么劳什子生辰贺礼,我费的这个心!”

她哭得接不上气,说着要扬手,一力把簪子朝地上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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