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瑾璎对她的生意经一窍不通,头一回看见白瑾瑜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由地揪着心问:“真有这样糟吗?”
白瑾瑜叹了口气,惨惨地一笑,“哪怕说不上糟,也绝对不容乐观。要找一家靠谱的船运公司太难了,孟家的船好,更重要的是,他家的船每年往返海外的次数够多,对于我这个追着潮流赶的行当而言,时间可太要紧了。你想,一样是英国流行的货样,等到外国杂志都运到了国内,洋货行也上了货,你再摆进橱窗,客人早就丢了一大半了。”
她解释得浅显,白瑾璎也就听明白了,发愁道:“那怎么办?和船务公司的合同谈不下来,除了找别家轮渡货运公司,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嘀咕着,忽而冒出一个主意,激动得整张莹润小脸都亮了起来:“啊呀!你和船务公司签不成合同,和同样运货的其他商家谈条件,不行吗?你说别家动辄签下半条船、乃至几条船的货仓,总有个一间半间的剩余吧?你出稍高一点的价格,与其白白空着,何不转租给你呢?”
白瑾瑜很是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微微地摇头:“这个办法我也想过,只是你没做过生意,大概不了解。你问人家租下整条船的货仓,真能全用上吗?告诉你吧,那是一定能的。你是没见过那些烟草茶叶商人,恨不得把货物堆到天花板上去,一样租了这块地方,谁不是拼了命地用到极致?偶尔确实有供货不足的情况,但那是说不准的,要是专等着这些偶尔的时候,我的生意,也不要做了。这是其一。”
她自己也不想讲这些烦人的生意经,但见白瑾璎听得既专注又懵懂,对于这个从未涉足过的行当,满脸都是求知若渴的神态,也就淡笑着讲了下去。
“第二么,就是卸货的工人。能匀出一件货仓转租的,自己势必租用更多,那大约做的就是销量很大的大宗商品了,是以工人们在卸货的时候往往粗手粗脚,横竖磕了碰了也不会坏,丢在地上浸湿了,整船的货损失两三捆包,也不足为惜。可我的货太金贵了,碰坏一样,或是被人摸走一两件,大笔的银钱白白就流走了。”
白瑾瑜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再一次坚定道:“我是不愿意从这种大路货商人手里租仓库的,工人不牢靠,风险太大了。”
她的每一条顾虑都极有道理,白瑾璎闪着亮光的眼睛又黯淡下来,忧愁道:“唉,你是我们家最有能耐的人物了,连你都想不出对策,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实在做不下去,也许......你去找份工作呢?凭你的本领,外贸经理的位置,总不在话下。”
白瑾瑜被逗得发出一声笑,摇头道:“别,别,我知道自己的德行。要我做事,就让我放开了手去做,要是有个顶头上司管着我,我又出于职位低而不得不听他的,我一定撂担子不干。找工作这条路,万万是走不通的。”
想象一下白瑾瑜和莫须有的上司吵得面红耳赤,最后由白小姐拍出一封辞呈以告结束的情景,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又笑得更厉害了,总算把这凝重又惨淡的气氛,缓和了一点。
笑过之后,又是一阵安静。
白瑾璎先感叹了一句:“唉,这世上,谁也不容易呀。只是比起许多人,我们的不容易已经少了许多了。现在仔细想想咱们刚才的话,我、我都觉得有些惭愧。”
白瑾瑜眨了眨眼,问:“这为什么?”
白瑾璎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说:“我的意思是,至少我们生在富裕的家庭,即便爸爸不在了,还留下一大笔积蓄可供开销,又因为受教育足够多的缘故,也能轻易谋到职业,在社会上立身。可这世上有许多人,老人妇女孩子,是没法靠自己的力量谋生路的。你瞧,别人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呢,我们至少吃穿不愁,仅仅为几间货仓就愁成这样......”
白瑾瑜微笑着,很温和地反驳她:“人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谁也没有往下去比的道理。人人往下比,谁来奋斗呢?”
白瑾璎的脸一下子烧红了,哪怕在光线昏暗的夜里都能看得清楚。她不过是突发感慨,绝没有要反对谁的意思,连忙辩白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固然要向前努力,但若不涉及最根本的温饱问题,总不算天大的事,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
白瑾瑜当然明白,白瑾璎只是性情很安定,没有卯着劲向上的野心罢了;而自己则恰恰相反,享受忙忙碌碌的状态,这份忙碌所带来的事业上的成绩比任何其他事都更让白瑾瑜感受到自身的价值。
于是接话道:“我明白,只是好歹是我辛辛苦苦开起来的店,好比亲手养大的孩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关张大吉。让我再想想法子吧,我也听你的劝,这两天多出门逛一逛,散散心,兴许就有新的主意呢?更何况——”
她伸手拧了拧白瑾璎的脸颊,冲她笑了一笑,“我把生意做大了,多开一家店,就多雇几个店员,给那些女孩子们多一点谋生路的机会,不也很好吗?”
白瑾璎怔怔地望着她,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拉住她的手激动地握了一握,道:“对,你说得对!这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呀!”
白瑾瑜见她一下低落,一下又高兴起来,及至此刻高兴的时候,晶亮的眸子里像带着无尽的希望似的,连她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玩笑道:“这是做生意总有风险的,我要是赔光了本钱,就只能靠你养活了。”
白瑾璎当即又握紧了她的手,打着保票道:“这是什么话!有风险的债券投资,我绝不碰的,分得的钱都好好的存在银行里,我还有工作,养活你有什么难?我也绝不管你,你只管放开手去做就是了。”
这一番话,不能叫人不感动,白瑾瑜心里的希望,也就更大一点。她就着被白瑾璎握住的手摇撼一下,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这么一个稳健的人,就冲不能让你赔钱,我也得做出点起色来呀。”
于是这一夜的谈话以烦愁开始,却以默契与希望而终,似乎等夜晚过去,明天又可以是一个新开端。
事实也是如此,白瑾瑜开了窗,迎着洒进卧室里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换过便装吃了点早餐后,便出门散心去了。
但她多少还是记挂着正事,说是散心,去的却都是面料市场、成衣店、洋货行之类的地方,一面走马观花地到处看,一面在心里默默地拨着算盘。
譬如在面料市场,就看什么面料的做工最好,已无需再进口外国货了;在洋货行,则是什么商品剩的最多,那就是供大于需,自己也可以相应减少货量;如此加加减减之下,自己所有的货品最少可以减到多少?半个货仓够不够用?如若增加更占地方的礼服皮包之类,最多又可以加到多少?够不够装满两间?
一连逛了好几天,倒把如今的服装并洋货市场摸得**不离十了,对于自己店里的货物也出了不少调整方案,一一罗列在纸上。
这一天同样如此,白瑾瑜在走出某家成衣店后依旧沉浸在思绪里,不断地在心里估算着货品组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路上。恰是这时候,不远处徒然传来几声惊呼,人群似乎也跟着骚动起来,一下又把她惊醒了。
她离得近,很自然便听到了别人嘀嘀咕咕的议论声。
“哎哟,哎哟,那太太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叫也没反应,谁过去看看?”那人虽是这样说,自己却惊惧地往后退缩着。
一个声音亢奋地嘀咕:“你看她这身打扮呀,还有那个手拎包,准是有钱人家的富太太哩!你不晓得富人家多阔气,我有个朋友,就是碰上有钱人家的老太太在路上崴了脚,不过替她叫了个车又搀着过了条马路,得了两百块钱的酬谢呢!等我去摇一摇她——”
“我看你是想钱想得发了疯!”立刻有人制止,“这是崴脚的事吗?你看看她动也不动,不要是发了什么大病吧?万一你一摇,她反倒咽气了呢?”
“是哟!到时候可不就追着你问责吗!富人家财大气粗,难缠的很哩,非得扒掉你一层皮不可——”
一时之间,竟是对死亡和厄运的恐惧占了上风,人群稀稀落落地向后退开,偶尔有人路过,也是远远地看一眼又匆匆走开。白瑾瑜虽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可因为别人的退避,反倒把她让到了前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那太太侧躺着,惨白的脸上透着青灰色,胸口几乎看不见呼吸的起伏,实在是生死难料的情状。
比起惊慌,这种近乎死亡的状态几乎是第一时间捕获了她,刺痛了她——爸爸。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身影和记忆中的白齐盛重合在一起,她心想,爸爸在遇上飞机事故时是怎样的情形?总有这么个瞬间吧,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渴望着生,却没能等到任何一个人帮他。
那毕竟是飞机事故,生死全在一息之间,没人救得了他,可是现在呢?
白瑾瑜僵立着,心念电转之间,最响亮的一个念头是:转身离开固然省事,可是,不要让天上的爸爸也看不起我吧!
她环顾四周,哪里也没有公用的电话亭,但她马上想到了刚才去过的成衣店,当下从手袋里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请一位脚程快的年轻先生替她跑一趟,借用成衣店里的电话向附近医院挂一通求救电话。
自己则守在那位太太的旁边,一道等着医院的救护车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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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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