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许久,也该说一说住在北油车弄的姚宝莲了。
自从孟西洲发现她长得和白瑾瑜有两分相像,便暗自计较着,决不能叫她趟进皮肉生意的浑水。
北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设若有个认识白瑾瑜的人叫了姚宝莲的条子呢?会叫条子的人,说起话来大多也荤素不忌,要是寻开心到白瑾瑜的身上,光是想一想,他便大动肝火。
是以在孟西洲提出资助之后,姚大娘便将姚宝莲送去了裕兴女子教会学堂,学堂读书的费用早已经结清,又有每月三十块钱可以白拿,这样的好事,对于穷的时候连米都揭不开锅的姚家而言,哪里想得到哇!
在姚宝莲一边,她本人虽是没有半点心思花在读书上,然“近朱者赤”,成天和那些活泼泼的女学生并稳重自持的教师们呆在一处,竟也改掉了原来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瞧着真像是个家教不差的女学生了。又她生得好看,渐渐的竟也交到一些朋友,上下学的路上,也有在附近工作或路过的先生们,将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了。
她心里感到得意,愈发对自己的外表注重起来,衣服要用有香味的皂角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光是梳起来还不够,得配一条丝带子才好。这些是很好实现的,三十块的家用可不算少呀,只要不是大鱼大肉地吃,每月总能余下来几块钱,买点香皂丝带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下来,不出几个月,竟也有人托了人来打听姚宝莲今年多大,家住哪里云云,很有要相看的意思。
姚大娘如今也是长过见识的人了,看着女儿亭亭玉立的样子,又是受人高看一眼的女学生,抱着待价而沽的念头,对谁的打探也没有答复。
心道:不过几个小职员罢了,一个月也就是大几十块钱的收入,哪里配得上我的宝莲?瞧瞧那天那一位顶气派的先生,什么也不图,二话不说就要出钱送我闺女上学去哩!指不定我的宝莲,就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命呀!
是以对那些勤恳又普通的先生,一个也瞧不上。
姚大娘瞧不上,姚宝莲这个天天往外跑的,自然更瞧不上了。
她起先还有些担心呢,那些算术国文,她真是一句话也听不懂,考试分数可想而知是一片惨淡。可这样一份成绩单交出去,第二个月照样有生活费可拿,交过几次后,她便彻底放心了。一旦没了压力,那颗心便飘飘然浮荡起来。
于是妆也化得,同学间的聚会活动也去得,连价位不高的跳舞厅,都和女同学结伴着去过一次。在跳舞厅里,倒认识了一个做生意的老板,这和小小职员可不一样,兜里有钱,出手也阔绰,第一天就买了个粉镜盒做礼物。姚宝莲垂涎这件精巧的玩意儿很久了,自然爱不释手。
这年头有钱又大方的男人可不好找,样貌差点不要紧,年纪大点也无妨了,年纪轻轻的,还挣不到这一份殷实的家财呢。
姚宝莲心里一万个乐意,她看出对方很爱文化人那种清高矜持的姿态,便极力地拿着腔调欲擒故纵,既不殷勤,也不拒绝,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首尾。哪知还来不及窃喜,便来了个晴天霹雳,那黄老板家里头,竟是有正房太太的!
那黄老板满不在乎道:“我们自管在北京过逍遥日子,那婆娘远在江西,理她作甚?嘿,就是委屈你,那一本结婚证书恐怕是批不下来了,而且酒席若办得太隆重,风声传到江西去也不好。不如简单摆一场酒,隔天便接你去住我的大洋楼?”
姚宝莲心里真气得呕血,恨自己从前穷惯了,一下见到个阔气的,就被钱迷了眼,没有打听清楚,就把自己给出去了。以前便罢了,如今自己高低是个新时代有知识的女学生,哪儿能给人做小?
然转念一想,自己先前推拒几次,这黄老板便一下冷淡不少,料想要是不和他亲热一回把人拴住,这只快煮熟的鸭子,指不定就从手里飞走了!再有,时下的社会是很保护学生的,自己不说或是矢口否认,谁会知道呢?即便是知道了,凭如今社交公开的环境,自己又是受到欺骗的弱势角色,一点□□上的关系,又能怎样呢?
便将怒火咽下,转而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噙着眼泪道:“好哇!你昨天竟都是哄骗我的吗?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就因为对你心生爱慕,把贞操都献给你了,却连一本结婚证书都换不到,这叫我情何以堪?”说着,伏在枕头上默默哭起来。
她这一哭,端的是娇柔万分,把那黄老板给心疼坏了,手上摸着她细滑的皮肤,心里便更加动摇。思忖一番后道:“好!我那婆娘虽凶悍,趁此机会和她离婚,也不是不行!我老黄家能娶一个念过书的女学生,也是脸上有光的事,只是这件事急不得,你可得等一等。”
姚宝莲抽泣道:“好,我总愿意再信你一回。不过我一个女孩子,还是看重名声的,为避嫌疑,在你离婚之前,我们还是尽量别见面的好。你只记得,我在苦等着你就行了。”
那眼泪成串地往下掉,任黄老板指天誓地,又一连抽出好几张钞票给她花用,才算是把她哄住了。
至此,姚宝莲虽暂时不去搭理黄老板,却把他当作底牌似的捏在手里,自去过她轻松自在的学校生活。恰逢那阵子有新的流行,凡女学生,都喜欢在衬衣口袋里别一支自来水笔,再戴一副玳瑁眼镜,显示出做学问的干练端庄。
人家有的,姚宝莲看了眼馋,自然也想要。只是眼镜和自来水笔都是最新的时髦,价格未必便宜,姚大娘悭吝惯了,估计不愿意出;用自己私藏的钱买,势必也要被问东问西,母女两个一合计,这两样东西都是读书需要的呀,何不向那位“贵人”讨一讨?
于是下一次寄送成绩单的时候,连带捎去一张字条,又多要了十块钱,说是用来置办学习用品。
母女二人原不抱什么希望的,盖因那公子哥来过一次之后就再没现身,即便和跑腿送钱的听差打听,也是一个字也不透露。哪里想得到,一张字条送过去,竟然真的多得了十块钱!
姚大娘捧着钱,说是喜出望外也不为过了,一面抱怨自己太老实,早知道贵人这样好说话,老早就可以多提些要求了!一面又对宝莲狎促道:“你瞧,不过写了一行字,钱就来了。他真对你没意思吗?不能够吧?”
将那两张五元的钞票,宝贝似的捏在手里,翻来翻去看个不停。
姚宝莲心里也是一喜,却并不立刻显露在脸上,只说:“妈,别瞎说。他要是真有意思,怎么人不过来呢?”
姚大娘答不出来,再看女儿似乎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放沉了脸色,尖刻道:“看你这副死样子,身子给了那姓黄的,心也跟着过去了吗?要我说,一样是做小,倒还不如给那贵人做小,光是那模样气派,十个姓黄的也抵不上!”
见姚宝莲听到“做小”后不大乐意地撇了撇嘴,冷哼道:“你可别觉得委屈,做小怎么了?低人一等吗?那也得看是给谁做小!你别看现在提倡什么男女平等一夫一妻,那些有钱有权的,多得是在外头组建小家庭哩!你再看那些当小老婆的,不照样住洋房开洋车、饭不愁衣不缺吗?还不用跟家里的大太太碰面,有什么不好?呵!且把眼光放长远些吧!”
姚宝莲心里自有计较,不耐烦听别人念叨,当下站起身来,一把抽走姚大娘手里的钞票,笑了一声道:“既然钱拿到了,我去买东西了。”
不等姚大娘来夺,又说:“字条上可是写明了要买眼镜和自来水笔的,你想,万一那贵人下回心血来潮来看看咱们,设若没看到这两样东西,让人家怎么想?”姚大娘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只好随她去了。
姚宝莲揣着钱,只管美美地进店挑选,买了玳瑁边眼镜和自来水笔不算,余下的钱,又狠狠心买了一只红珊瑚的玫瑰花发夹。心想:贵人要是真来了,总得有一件十分为自己添色的首饰才行,这一件就不错。
竟是已经开始为孟西洲“万一”的来访,做起准备来了。
回去想想仍觉得不够牢靠,和姚大娘商量后,定下一个计划来。等下一回听差的再来时,只姚大娘一人开了门,恭敬地把装了成绩单的信封递了出去。那听差随口问道:“贵府小姐不在家吗?”
姚大娘讪笑着:“是是,今天学校里办活动呢,咱们宝莲考学差一点,对于学校活动是很积极的。”
那人也不多问,点点头走了。他的车正停在距离北油车弄不远处的马路边上,待那听差的坐进车里,车子一发动,斜角里便有另一辆车缓缓冒出头来,远远地跟了上去。
那里头副手座上坐着的,正是去参加学校活动的姚宝莲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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