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田间

二人行至梯田高处,眼前顿时铺开一片金色的海洋,比在家中遥窗而望更开阔也更绚烂。沉甸甸的稻穗密密匝匝地垂首,在晨风中漾起层层波浪,谷粒饱满得几乎要撑破外衣,阳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瞧好了,”毕扬俯身掐下一粒稻谷,指尖轻轻一碾,乳白的米浆便渗了出来,“要等到米浆结成硬芯,才到收割的时候。”

她将沾着浆液的指尖举到均逸眼前:“现在掐开还带浆水,还得再等上几日。”

均逸学着她的样子掐谷粒,却用力过猛把整穗稻谷都扯了下来,毕扬瞪他一眼,伸手拍在他肩膀上道:“下手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这穗都够煮碗粥了!”均逸没有说话,只一个劲儿傻乐。

远处传来农人的山歌,惊起几只偷食的麻雀。

均逸望着毕扬专注检查稻穗的侧脸,映在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里是如此美好,不由得想起当初一起种下的光景,他感叹自然的馈赠在时间的磨砺下竟能如此鬼斧神工。

世间的万般愁苦和矛盾,是否也能在这样温柔的围剿下逐渐败下阵来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东西他已经拿了,而且经过多次的搜寻这多半就是父亲想要他找的东西唯一的线索。

错误已经犯下,德行已然有失,他无力扭转,只能尽力弥补。掺杂着如此复杂的情绪,每一次回到山中,回到那间小院,每一次看到每个人对他充满笑意的脸,都是无比煎熬的时刻。

均逸一度追问父亲既然东西已经得到,为什么还要让他回来,回来让他面对若无其事的痛苦。

杨庭只说一是签上所写内容还需细细琢磨,二是如果他这个时候走了势必会引起毕岚的注意。

均逸听完哭笑不得,人家一家四口加上自己,东西丢了到底该怀疑谁这还不是并摆着的事么。

父亲完全是让他干一件注定要败露的事,可他为了能在杨府恩宠依旧,不被其他兄弟姐妹分走的那点重视,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最终日子到来的那一刻,他又该如何面对师父师母和毕扬?

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分昼夜,百种千种的可能犹如历历在目一般上演着,这是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到的。

不过好在父亲近日有了松口的迹象,让他可以提前离开,不必面对当众撕皮脸的窘境,只是他们会怎么想自己,她会怎么想均逸这个人呢?

还能怎么想,一个又偷又拿的骗子罢了。

“发什么呆呢,我刚怎么弄的看清楚了吗?”毕扬正教均逸给稻草人扎手臂,看均逸的眼神有些落寞喊道。

“师姐,你弄的真好,我手笨,要不两个都你扎好不就得了。”

“就知道你要偷懒……”

说话间,抬头忽见田埂尽头立着个青衫身影。

毕岚负手站在稻浪深处,目光沉静地望向他们,衣袂被山风卷起寂寥的弧度。

“爹?你怎么来了!”毕扬挥手招呼,却觉得父亲今日有些异样,他惯常温润的眉眼间凝着霜色,审视的目光如秤砣般细细丈量过每个角落,连指尖摩挲稻穗的动作都带着某种刻意的缓滞。

毕岚俯身捻起一穗稻谷,指尖轻轻一掐,乳白的米浆便渗了出来。毕扬走到他身边,在一旁笑道:“还得再晒三五日太阳,等米浆结成硬芯就能收了吧?”

毕岚眼中掠过惊喜,郑重地点头,他没想到女儿竟将农时把握得如此精准,见她眼眸清亮如洗,唇边噙着的笑意竟与第一次教会她握剑时那般明澈,只是如今这笑意里,多了几分恬淡。

他意识到女儿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在山间疯跑玩耍的小丫头。岩曲灭门的血火、子期不告而别的骤雨、武林中的明枪暗箭……这些磋磨竟似山泉琢玉,将她悄然雕琢成明理懂事的沉稳模样。

米浆沾在指腹,黏稠如时光的重量。他想起昨夜妻子的话:“扬儿心里烧着一团火,你这当爹的,总要告诉她该怎么做才好。”

是了,总要再告诉她点什么才好。

忽然,他起身向南边悬崖走去,袍袖无风自动,毕扬与均逸对视一眼,立即提气跟上。

三道身影如鹤掠空,青衫鹅黄与黛蓝在峭壁间交错腾挪。

毕扬足尖点过岩间老松,衣袂翻飞如展翅;均逸则如灵猿般借力石缝,紧咬其后;最前的毕岚却似一片落叶,每次看似惊险的飘摇都恰好落在借力处。

几乎同时,三人稳稳落在崖顶,毕扬与均逸立在崖顶,一时竟忘了呼吸。云海在脚下奔涌,如天河倒泻,吞没了千峰万壑。初升的朝阳将云浪染成金红,偶尔露出云隙的梯田仿佛悬浮在天际的碎金,稻浪在更高处与云涛相接,竟分不清哪片是云,哪片是稻。

秋风迎面扑来,带着云气的湿润和稻谷的干香,将二人的衣袂发带吹得猎猎作响。

均逸忍不住张开双臂,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起,毕扬则微微仰头,任山风灌满衣袖,只觉得胸中块垒都被这浩荡天风吹散。

壮阔豪情,生机盎然。

“这儿可真美啊,怪不得师父要在这铸亭子。”均逸边说话边望向毕岚。

毕岚立于崖边云海之上,青衫在狂风中翻卷如鹤翼。他忽然并指为剑,身形随山风流转,时而如稻浪低伏,时而如云涛奔涌,指尖所过之处竟带起破空锐响。最后一式收势时,他拂袖扫过崖畔野草,草叶齐根而断,断面平整如刃。

“这便是……”均逸声音发颤,“此招果然厉害,怪不得大家争相要寻……”

毕扬蹙眉接口:“看是看过了,可没有剑谱,如何能学?爹,你不会觉得我和均逸能看一遍便学会吧。”

毕岚的目光倏地钉在均逸脸上。那眼神如雪水淬过的刀锋,惊得均逸慌忙打岔:“师父定是悟出了更高明的传授法子!是吧?”

“什么高明的法子?爹连剑都没拿。”毕扬望着毕岚问道。

山风卷走未尽的话语,毕岚沉默地望着均逸躲闪的眼睛,从崖边挑起枝条在厚土的地上写道:

剑在心中。

毕岚写完那四字便转身离去,云海吞没他青衫的背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两人呆愣在原地。

毕扬对着地上的字迹发怔:“剑在心中?可心要怎么握剑?发力呢?招式呢?”

几个时辰里,她边琢磨边徒劳地比划着父亲方才的动作,却只觉得空荡,云涛稻浪般的意境,离了父亲的演示,竟如雾里看花。

反观一旁的均逸,虽也练得磕磕绊绊,却对着虚空刺挑得津津有味。甚至折了根枯枝代剑,枝尖破空时竟隐隐带起风声。

“你倒练得投入,”毕扬忍不住挑眉,“莫非真能悟出什么门道?”

均逸听闻手腕一抖,枯枝“咔嚓”断裂。他慌忙用脚碾过土上的痕迹,强作镇定道:“师父不是说剑在心中么?我这是……以枝为心,以心代剑!”

毕扬抱起手臂:“那你且说说,‘心剑’该怎么使?”

“就是……就是……”均逸额角渗出冷汗,忽然指向远处,“时辰不早了,师姐我饿了,咱们走吧。”

“真走?我看你练得挺投入的,还以为要练到太阳下山呢。”她打着趣儿,背手拂袖往崖下飞去。

长日当空,二人无功而返,毕扬踩着阳光琢磨云涛走势,均逸则盯着自己摆动的衣袖,一路无话。

“你今日不大对劲,”毕扬踩着碎石突然开口。

“哪有……”均逸笑了笑。

“出什么事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毕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是试探更像关切。

均逸脚下一滑,险些摔进溪涧,他强笑着去扶岩壁:“就是练累了,饿得心慌……”

“是么?”毕扬突然拦在他面前,“少骗人了,我们都一起住了这么长日子了,你若真饿了,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山风穿过竹林,掀起少年额前碎发,露出其下慌乱的眉眼,急中生智间终于想到个合适的借口,垂下头道:“师姐……我可能很快要离开了。”

“离开?你又要回家看爹娘了?”毕扬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的茶树枝头道。

“不是那种离开,或许称作出师更为贴切。”

“出师?现在?你最后一式还没……”毕扬倏然顿住,“是爹让你走的?”

“不,不是,是家中的安排。”均逸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家中?你家不是就在城中?莫非也要搬走?”毕扬闻讯中有几分急切。

均逸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何时动身?”毕扬又继续问。

“我也不太清楚……”他声音越来越低,“慢则一月,快则三五日罢。”

毕扬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了双腿。她望着溪水中破碎的倒影,恍然惊觉命运竟如此相似,子期不告而别时溅起的涟漪尚未平息,新的离别又已逼近。

山风掠过溪面,将倒影揉成更零碎的波光。原来离别从不问人是否准备好,它总是这样接二连三地砸下来,方才因悟剑而生出的几分豁达,瞬间被山风吹散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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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暮云平
连载中弓九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