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很有趣,它不断地在吸纳,亦不断地在抹去,正如你现在很难再回忆起你十几二十年前时,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片段。
但偶尔也会有些例外。
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些颇为特别的记忆,却是很难随着岁月流逝而被清除的,譬如,我八岁那年曾发生过的一些事。
那年夏天村子里死了人,按照惯例,尚且年幼的我被那户人家邀了去扛纸人。
很多地方都有这样一种传统,家里办丧事,送葬那天要由童男童女来扛纸人,作为丧葬的重要一环。所谓童子送终,福泽绵延。
扛纸人必会给封大红包,红包里少则三五个铜板,多则十来个,这些钱能用来买上不少蜜饯果子,所以那会儿如我这般大的孩子,遇上这类事总是会争抢着去的。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一吃好午饭,我就和另外几家被选上的孩子点了避煞的眉心红,欢欢喜喜跑去了办丧事的那一家。
办丧事的那家姓李,是本地的大户人家,死去的人是他们家的儿媳妇。
儿媳妇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大约三四年前被李家娶了来,村里人一直习惯称呼她李家新娘子。
新娘子是京城人,长得很漂亮,细皮白肉像庙里的观音像,跟人说话也总是细声细气。不过似乎身体不太好,印象里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睛看人没什么神。
偶尔见过她穿城里人时兴的洋装,是她嫁妆里带来的,长长的裙子像画片里的奶油糕饼,裙摆下一双鲜红的高跟鞋,头儿尖尖,走在地上跟马蹄似的嘚嘚作响,引得我们几个没见识的小娃子总偷偷跟在她身后看个不停。
不过洋装她只穿过两三次,后来就再没见她穿过,因为嫁来半年后,一次意外,新娘子的腿摔折了。
那之后她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看起来也就更加有气无力。大约因此,后来鲜少见她出门,少到一度村里几乎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
直至突然听到她的死讯。
人是前一天没的,下葬是在隔天。天太热,遗体放不起,所以没等头七过。
起棺的时间,选在正午时分。
本是盛夏,这时间正是毒日当顶,热得人都要汗脱一层皮,我抬着纸人尤其。
奈何为了那几枚铜板,再热已是骑虎难下,只能挥汗如雨,勉强抬着纸人跟着小伙伴,磕磕绊绊在长长的送葬队里继续往前走着。
说起来,那纸人做得可真是好看。
李家为这葬仪是用足了心的,不仅花大价钱请了白云观的老道士主持葬仪,还特意找了县里最出名的纸扎师扎的纸娘娘。这纸娘娘不比一般,那个模样不细看几乎跟活人一模一样,水灵灵唇红齿白,眼波流转,风一吹整个人仿佛会从木架上走下来。
身上的衣裳亦是考究得很,鲜红的丝绸裙上绣着金牡丹,一眼看去就像条流光四溢的嫁衣,而我们这样的乡下地,就是真的新娘子也没几家穿得起这样的嫁衣,所以一路前行,路上引来围观者不少。
“就是真的新娘子都没有这样金贵的嫁衣穿,穿在这么一个纸人身上,啧啧,李家有钱可这也着实糟蹋……”
“可不是,活着时也没见他们家对这媳妇有多疼,死了这么大动静的折腾。上回还听老太太抱怨,三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就是个赔钱的,这回用在纸人身上倒是舍得。”
“赔钱?呵……就她儿子那德行,不赔钱谁嫁?”
走到半路时人群里有人这样窃窃私语。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最后那句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风吹过,像有什么东西被吹到我身上,压得我肩膀不自觉往下沉了沉。
我下意识扭头朝后看,没看到肩膀上有什么东西,眼梢拐过处,却见那个好端端杵在木架上的纸娘娘在风里一阵摇晃,头一歪直直往下倒了过来。
眼看着就要倒在我头上,我忙抬手将它扶住了,这当口突然队伍前头有人哎呦一声惊叫,紧跟着嘭的一声闷响,就见那台六人抬的棺材右侧棺头不知怎的突然斜砸到了地上。
险些当场砸断那一侧抬棺人的脚。
见状抬棺人脸都白了,赶忙收紧了绳子想把棺材重新抬起,却转瞬丢下抬杆尖叫着连滚带爬一口气窜出老远。
因为棺材盖在落地时,被撞出了一道豁口。
就在棺材刚被抬起的霎那,一只手径直从那道豁口里露了出来。
手背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层绿毛,被风一吹,**辣扑面飘来一股恶臭。
那天下葬没有下成。
棺材中途落地,不吉利,道士要另选落葬的匹配时辰。
我们几个抬纸人的小孩任务自然也是没有完成,不过依旧每人得了个大红包,里头叮当作响的铜板声暂缓了我们在途中受到的惊吓。
当晚我们在李家吃了太平饭。
每次抬过纸人都得吃一碗太平饭,免得把晦气带到自个儿家里。那天同样如此。
但和以往不一样,那天我们几个小孩吃得异样沉默,没人在桌上说一句话,甚至没人碰过桌上的红烧肘子。
也是,谁的心有那么大,能在停着黑漆漆一口大棺材的灵堂里吃得欢天喜地,而且那口棺材里还躺着一具手上长满了绿毛的尸体。
吃过太平饭后,我们在灵堂道士们的念唱声里各自回了家。
或许是中了暑,或许是受了惊,到家后不久我就觉得浑身又酸又软,脑子沉甸甸的,特别想睡觉。
所以早早就上了床,我爹妈看我难得早睡,不疑有它,没作多想。
现在想来,一切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天晚上睡到迷迷糊糊时,忽然我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周小菱,周小菱……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我随口就应了声:嗳。
那声音说:周小菱,你开开门。
我依旧迷迷糊糊,问:你谁啊?
那声音继续说:你开开门。
当时也不知怎么的,我什么也没多想,迷迷瞪瞪爬起床就去把房门推了开来。
门外站着一个人,我一看,果然认识,是李家的新娘子。
她穿着结婚那天的喜服,脚上穿着她那双压箱底的红色高跟鞋,好看得不得了。她站在门口,笑嘻嘻又略带着点奇怪的样子看着我:周小菱,我腿折了。
我点点头:噢。
她再道:你能背我吗?
我再点了点头:好。
然后背一沉,眼前的新娘子不见了,她跳到了我背上。
新娘子可真轻,我背着她一点重量也感觉不到,只感到脖子上硬邦邦,凉飕飕,还有一股浆糊的味道。
所以我就说:新娘子,你真轻。
新娘子匐在我肩膀上,问:那你重吗?
我想也没想:重,当然重。
话刚说完,我头顶心突然像被把榔头狠砸了一下,痛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原来是梦。
梦到了李家那个新娘子,梦里我完全忘了她已经死了,还跟她说了好多话。
想起她那条突然从棺材里冒出来的长满了绿毛的手,我不由一身冷汗。
好在冷汗过后,我身上又酸又软的感觉消失了,所以没过多久,我也就渐渐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直到夜里,我听见收工回来的阿爹啪啪扇着蒲扇跟我娘说,李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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