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不知多少真多少假。可梁城转念一想,或许一旦去思考是真是假,就已经中了对方的圈套了。
梁城不想费力。她知道,有阴谋,早晚都会浮出水面。
把鱼叉靠回墙角,收拢心神,她预备继续未完的潮汛记录。可刘野瘫倒的身形横亘于桌前,像一道无法忽略的障碍,拦住了她的去路。
环视一周,梁城弯腰,准备将这人拖到灶膛后的茅草堆上。但指尖刚触及对方的衣领,便猛地缩回。梁城又试探了一下,确认了那隔着一层粗布传来的体温,像一块刚从锻炉里取出又浸过海水的烙铁,又烫又潮气。
梁城直接伸手翻看眼皮,只见他瞳孔已涣散大半;目光扫过双唇,更是干裂翘起。
再不喝水、降温,估计这人就快死了。
其实可以不救的。
梁城站起来,眼角冰冷地俯视着脚边这具躯体。
但下一刻她又犹豫起来了。因为她看到了桌上的那本泡烂又烤硬的《河工手记》。她的脚跟一瞬将动,又一瞬未动。
几番权衡,最终还是收起想杀他的心,走去了屋角,打开了一罐被严密封好的瓦罐,从里舀出了一瓢水。水声清冽得刺耳。思量后她又倒回去些许。回到刘野身边。
看了眼手里的水瓢,如此一来,她已经怪不了别人了。
半蹲下,虎口微托起他的脖颈,尝试着往他嘴里喂了一点。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看到那人的喉结动了一下。
还好,暂时死不掉了。
环视屋内,她把人拖到了靠门的位置,海风尚不知情地拼命从缝中往屋里鼓,正好形成阵阵凉意,又挡住了些许的风,梁城坐在桌前倒觉得这人也有点方便起来了。
收回思绪,她开始提笔记录。
“十一月初十,阴雨,西北风未减。日入时分:二十九刻线。较昨日高位三十暂退一刻。”
“虽水位暂落,然风势未歇,天雨又至,此绝非退潮之兆,反似巨浪深吸之气。”
写到此,梁城从桌案下一叠杂纸中抽出一张,铺于灯下。
纸上是一幅墨线勾勒的盐灶屯村落地图,各处要地一一标记分明:海岸、礁石、旧水寨、洼地、盐田、林家井、樵屋与那棵苦楝树。
此刻,她提笔蘸了朱砂,依据潮汛和父亲留下的河工手记里的算法,在那地图之上,自海岸向内陆,清晰地画出一道虚红的界线,恰将井与树皆圈于其内。
“若此势不减,地下咸锋五日内必抵林家井。井水俱咸,麦种根脉惧腐。”
笔尖在此一顿,当日民变之景竟瞬间恍若重现。
明烛映眼,恰似彼时火光。
良久,梁城才提笔续道:
“天灾终至,**亦不远。屯外营垒尽废,若敌踪自陆上来,一马平川,直如熟糜。”
写完最后一笔,她的视线终究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门口那人的身上。
目光在刘野起伏的胸膛与紧闭的眼睑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自己方才记录“**”的笔迹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
忽而烛芯噼啪一响,梁城的身体刹那间颤了一瞬。
隔日,刘野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了。
渔网圈圈缠绕,虽不十分紧,却东扣西结的难以解开。他强撑着环视一圈,梁城并不在屋内。他倒头仰卧在地,嘴角轻笑了一下。
屋外,是再一次的日入时分,梁城刚从礁石群上看完潮汛刻度下来,心头正被那不祥的退潮紧攥着。一抬眼,却见村中火光乱晃,人声鼎沸,并意外地正朝着自家方向移动。
想起家中那人,她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刚拐上通往小屋的那条窄路,便与一队火把迎面撞上。火光刺眼,映照出官兵不耐烦的脸和村民激动的面容。
人群瞬间炸开锅。
“正好,他回来了。”一个黑瘦的渔民指着梁城喊道。
“官爷,就是他,搜他家!他肯定有淡水。”徐老汉刚没了儿子,此刻眼里全是迁怒的红色血丝,一根磨到亮黑的烟杆挂在腰间,几乎和他黑瘦的腿一般。
“就是,偏我们得病死人,他倒好好的。”另一个水肿到臃肿的妇人,眼光木木得不知直视哪里,嗓子里却冒出惊人的尖声:“要我说,他就是个祸害,说不定这井水变咸就是他搞的鬼,好叫我们都来求他!求他不得,他背地里乐得睡不着觉呢!”
梁城记得她,时日无多了。
“对对对,官爷们赶紧把他抓走,投海祭神,就饶了我们吧,我们那些水都是全家要喝要用的。”好些刚被官爷搜刮走淡水的村民们都一手指着梁城央求着,边缘倒是站着些安静看热闹的。
而梁城此刻却比别人都更有份置身事外的冷静。这些官兵来了也好。
这些喧嚣的喊闹和窗口映出的火光自然吸引了屋内刘野的注意。隐约中只听得一些“官爷”、“祸害”。
难道他报了官来杀自己?
这么冷漠?
刘野紧急又艰难地扭动起来,但这时,梁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了他耳里。
“…..咸…..海水倒灌……水利……”
刘野虽听不清,但对于这些词的敏锐却叫他立即本能地贴地倾听,辨析着他们的对话。
“风暴潮浸了一冬,咸水早被压进地下。眼下退潮只是因为风暴余振还没撞上天文大潮。要活命,得趁现在重修水利、抢修拦潮堰,再挖深沟排掉所积咸水。”
梁城解释得认真,说到最后更有了几分掺杂真心的急促,但为首的一个官爷却挖了挖耳朵眼,对着指甲吹了口气:“什么玩意?叽里咕噜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另一个官兵头子则直接嗤笑一声,粗糙的掌背侮辱性地拍打着梁城的脸颊:“修水利?”
“你老子修得人头落地,你还做梦?钱呢?你给我啊?”
“就是。”另一个嗤笑一声:“还使唤到我们头上来了?我看你就是自己私藏了淡水,不想交,变着法儿的忽悠我们呢。当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滚!”
说着就猛地发力将梁城搡得踉跄倒退,后腰狠狠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城忍痛张开双臂死挡在门前。
“还不滚?找打!”
靴尖立刻狠狠踹在她小腿骨最脆弱的地方,钻心的疼让她眼前一黑,几乎跪倒。
人群中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里交织着痛苦和羞愧。
“别打梁医生。”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对。他治好了我家娃,他是好人。”那妇人赶紧接了一句,声音颤抖却又透露出几分坚定。
“嘿?”其中一个官兵凶狠回头,直接抓住她的领口猛地搡倒在地:“你个长舌妇活腻了?”
妇人一手撑地,还来不及稳住身体,怀中小儿就已啼哭起来,她又连忙去哄。
“吵死了。”呸了一口,那官兵就要去抓小孩,梁城一把从后面拉住:“你不能动他!”
“要你多事?”那兵官一回头,面上横肉坠晃。往掌心狠啐了口唾沫,解下腰间的鞭子就要抽在梁城身上:“就拿你先开刀。”
“砰!”
忽然一块坚硬的土疙瘩从人群后方疾射而出,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那官兵 “嗷” 一声痛呼,懵了一瞬才摸着后脑勺黏湿的泥浆反应过来。
“□□娘的,哪个死杂种敢暗算你爷?!” 他四处寻视着吼道。
没人答话。
“谁?站出来!”他怒斥着:“老子今天非得剁了你!”一双红目环视,左手按鞘,右手握把。可此刻只有安静,安静是对权力的蔑视。
像春天的地下,满是复苏的种子、新生的蛆虫,他们蠢蠢欲动,即将掀翻整片土地。
“一群刁民!反了天了。”白光闪过,长刀嗡鸣出鞘:“不杀了你们几个立立规矩,你们只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跟你们拼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积压的怨愤如同堤坝溃决。
瞬间,盲从与被蛊惑的愤怒直接被求生的本能替代。火把、拳头、农具瞬间裹挟着绝望的人群,与官兵的刀鞘棍棒轰然对撞,绞成一团。
“从来都不管我们死活,现在自己没水喝了想起我们来了?我家最后一点水都被你们搜刮走了,难道叫我们等死吗?”
“我们死了,你们当官的也别想好过。”
“反了天了,你们要造反吗?放肆。来人啊,快来人!打死这些乱民。”
“打死他们,打死这群狗官!”
人群的怒吼与谩骂,木棍的闷响与刀剑的嗡鸣,一度盖过了木屋海崖下的巨浪。
突然,一个身影被猛地搡飞出来,整个浑厚的肉背轰然拍在门上。随着一声“咔嚓——砰”的爆响,朽烂的门板应声炸开,木屑纷飞间,只见那官兵龇着大牙,随着四分五裂的门板一同被掼倒在地。
风直灌进屋里,内外景象霎时**相对。
梁城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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