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把手晃晃悠悠，砸在安逸额头上，公交车空调开得低，汗水、皮肤混杂出一奇异又难闻的味道。
安逸习惯了这种味道，他抓住扶手并未坐下，窗外是海二中的校区，外围是红墙绿瓦的仿古建筑设计，透着股子精致低调的味道。
可安逸知道海二中里面是幅截然不同的光景，作为本地教育资源和生源质量数一数二的高中，宽大光亮的科技馆、游泳馆都是校内最基础的设施。学生除了学习，还可以辩论、游学、国际交流……
总而言之，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是有人既能完成好学业，又能兼顾自己的爱好和家长殷切的盼望。
安逸表情淡淡的，有些不屑地转动眼珠子，他今天特意踩着时间，这会儿正赶上放学的时候。校门口乌泱泱的一群学生往外走，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与世隔绝的未成年，大多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和安逸不一样的神采，他看了就堵得慌，索性撇开视线。
车厢不稳，红发忽地垂在额角。邻座的女人顺着视线看到了安逸，少年有着一头艳丽的与海二中格格不入的红发，那双看向窗外的双眼没有情绪起伏，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漠然。
女人怀疑地上下扫视安逸，安逸察觉到这股视线，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嘴里轻轻吹了声口哨。吊儿郎当的模样让女人眼中逐渐浮出嫌恶，安逸一点不在意地朝她咧了咧嘴，露出一颗尖利的犬牙，直白的视线逼得女人转过头去看手机。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12路公交车，前方到站海城二中，车辆到站后，请从后门下车……”
公交车缓慢刹车，安逸松开把手，解开扣在手腕上的鸭舌帽，随手扣在了脑袋上。他压低帽檐，遮盖住自己惹眼的红发，后门一开便赶在其他乘客前面大跨步踩在站台上。
为了避开站台周围的学生，安逸走得有些快，但他能听见周围学生嘴巴里在谈论的东西。老师、作业、活动、竞赛……
比起这些，安逸更关心今天哪个随机的倒霉蛋会被敲一笔。今天是他第一天开张，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安逸想他总能找到条出路的。
直到走到校区前的人行道，安逸才在人群中放慢脚步。他背着书包，身上穿着白衬衫，左袖口的帆布标志与经过他的学生身上的一模一样。除了多带一顶鸭舌帽，安逸混在学生中间并没有突出奇异的气质。
安逸站在墙旁，假装在等人，足尖时不时撵着地上的碎石，帽檐遮盖下的阴影遮住他的脸，粗略扫一眼不过是个个子高的学生，没人会注意。
他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二中大门，门口人多眼杂，保安双手挥动指挥现场秩序。安逸心底逐渐开始烦躁郁闷，阴影下的一双眼睛却始终晶亮专注地注视这一切，双眼连眨动都是极缓慢的。
学生毫无防备的从他面前走过，完全不知道有个行迹诡异的人正虎视眈眈他们的书包，安逸眼前闪过一张张稚嫩的脸，不谙世事的天真无暇，还有独属青年人的朝气肆意，安逸嫉妒，心底骂道：“一帮蠢货”。
他视线细细扫过经过他身旁的学生，试图找出神经大条，容易下手的人。
他准备换个位置，或许是这个位置不好，人流太急。垂头的瞬间，一个小棕熊玩偶吊坠划过他的视线，书包主人一看就是女孩子，上面坠着新兴玩偶牌子的毛绒吊坠，这类女孩子包里的物品摆放必然整齐明了。或许是放学收拾得急，书包小隔层并没有完全合上，露出里面的皮质钱包。
安逸不动声色地往那处多走了几步，靠了过去。女孩防备心弱，周遭又乱哄哄的一片，没人注意到安逸。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或许会防备成年男人，到不会特别注意和自己一样穿着校服的男生。
三三两两的学生逐渐向这块靠拢，安逸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女生身后，他视线平齐，几乎就在他两指探进小隔层的瞬间，女生突然转过身子。拉链剐蹭到了安逸的手指，他立刻收了回去，手臂自然地垂在裤中线旁，五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反复蜷缩又展开。
女生挥手招呼自己的朋友过来，侧头时，注意到了安逸，两人只堪堪擦过视线，女生便不当回事地转身指着面前的喜报。
“哎！快看，闻奕桉这次居然不是第一。”
“真的假的？不会吧，他这回第几啊？”
女生的朋友挤在安逸身前，他不由得后退几步，低头看向比他矮的两个脑袋时，有些头疼地轻叹了口气。顺着女生指的方向，安逸注意到了面前考试光荣榜。
“校排名滑到了27，我去，他数学这次滑铁卢了啊，我都考了121。”
“行行行，你真厉害啊，“女生用肩膀撞了下同伴的肩膀，两个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又开始在名单上找其他的熟人。
安逸没有了下手的机会，无聊至极地听着女生的话去找第二十三排。
闻奕桉。
这个名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安逸休学时正读高二，那会儿已经有过几次名校联考，或许就是在那时候对这个名字有了印象。
“偏科吗？”安逸疑惑地想着，随即扫过闻奕桉其他科目的成绩，那人其他的成绩都很漂亮，唯独数学和生物考出了和其他科目不一样的分数档次。
“这应该不是他的问题，”安逸嘴角微微下垂，不由得冥想，“或许是当天出了什么事情。”他读过书，清楚什么样的成绩是偏科，什么情况是当天考生状态不正常，于是便好心的给这位素未谋面的好学生找了个理由。
等女生再次驻足不动时，安逸悄无声息地摸到两人身后去。指尖传来皮质的触感，他面上平静，视线仍然停留在方才的人名上。尽管心中有些忐忑，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安逸仍然硬着头皮往里探。
偷盗就像往湖面投掷大小不同的石头，扔几次，湖面就会扬起几次水花，扔的越多，扬起的水花就会更大。只要开张以后习惯了就好了安逸想。
安逸手上速度既快且轻，两指已经夹住了钱包，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往外拉时，右侧肩膀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通，把安逸撞得后退两步，指缝的钱包随之溜走。
等安逸回过神来，他早已出声骂了几句脏话，引得面前两个女生疑惑地回头望他。他心虚得厉害，眨眨眼，向她们投去了一个难看友善的微笑。
跟着，他的视线就锁定了那个撞了他又一句道歉都不说的没有礼貌的神经病。
那人个子比安逸高些，头发剪的短，后面的碎发被仔细推过，不像安逸总是有许多的碎发绒毛，走路一板一眼，肩背挺拔，能依稀看出少年的肩膀将白衬衫的肩线撑了起来。
书呆子连着书包都是最普通沉闷的黑色。
安逸有些后悔自己居然选择学生。今天诸事不宜，这会儿吃根雪糕躺床上多好，安逸拍了拍脑瓜子，也不明白自己下午为什么会突然犯贱想到从学生下手。
那人步子迈得大，越走越远，安逸气不过，着急忙慌地跟上去。
于是，在一种既无聊又厌恶的情绪驱使下，安逸很快赶上了前面的人。他看见他走近了咖啡店，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叮铃作响。
咖啡店一侧全透明，透过清明的玻璃，安逸看见他要了杯咖啡，坐在咖啡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店里正是人多的时候，随处可见的学生叽叽喳喳不停。
安逸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给那些要进去的学生让个路，玻璃门在他面前反复关合，留下风铃随着燥热的夏风摇摆。头上的帽子闷热，汗水从额角渗出，黏在头发上。
小老鼠，一只灰扑扑的眼冒精光的老鼠。
闻奕桉端坐在桌前，撑起下巴侧头往外看去，安逸正给人让路，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手指却下意识地来回摩挲。
等小老鼠抬头重新看向自己时，闻奕桉已经在一页页翻过自己这周的计划表，等着偷灯油的老鼠上门。
风铃又是一响，一双帆布鞋出现在闻奕桉的桌旁。安逸只停了一瞬就往后走去，他坐在了下手对象的背后，两人椅背只隔开二十公分的距离。
安逸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他偏过头看到了偷盗对象的包正摆在另一张椅子上，此刻书包拉链大开，那个口子简直就像在朝安逸大笑一样敞开怀抱。
安逸看到后狡黠地眯起眼睛，得意忘形到嘴角压不住，只能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桌上的时尚杂志。
他正思考着如何下手，身侧突然传来书本砸落在地的吧嗒声。他往后看去，巴掌大的本子落在他的椅子旁，那人弯腰下去，安逸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几乎在自己弯腰拾起那本子的瞬间，右手从那个黑书包里掏出了东西。
安逸心跳如雷，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反胃呕吐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发虚颤抖的。
“你的。”
安逸礼貌地将本子递回去，本子不大，看样子是记事本。两人几乎同时弯腰又同时直起身子，交接物品时，安逸看见了这人的脸。
他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脸苍白苍白的，病气还未消散。深黑如墨的眼睛沉静如海，外人看不出东西，但深得好似能看穿别人的一切情绪和坏主意。
安逸心虚，超过一个正常陌生人和别人对视的时间凝视着对方枯死的眼神，他打量着那张和自己同龄却截然不同的面容。明明唇红齿白鹅蛋脸，眉骨却生得很高，带来英气的同时又冲淡了他脸上的愁容病气。
他在用一个冒犯的眼神描摹着一个陌生男孩儿的五官，片刻后，对方的眼神里果然酝酿着一股不善的冷意。安逸收回视线，手指又忍不住来回摩挲。
他朝闻奕桉笑了笑，锉尖的犬牙和乌黑的眼睛让安逸整个人都有股机灵劲儿。等人重新转回去，安逸便动作迅速地背好书包朝外走去。
他走得急，凳子传来滋啦一声，不太引人注意的声音也依然让他的耳垂红了起来，他越往外走，就越害怕有人让他站住。
两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柔软到站不稳，安逸胸膛下的心脏如鼓一般咚咚跳着，他屏住呼吸，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风铃声响起，独属于夏季的热风灌进他的身体，熟悉的安全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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