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冬，周家药铺。
周黎手搭在药碾上来回滚动，双手通红，咔哒咔哒的声响在药铺回绕。
“小黎。”门口处传来柔和男声，“去西边买斤黄芪来，要最好的。”
“好。”
周黎拍了拍手，正想起身，可蹲坐太久，麻意如针刺般从脚底往上涌。
他倒吸一口气，男人却会错了意，安抚道：“听话，去吧。”
周黎手撑在大腿上，一步一拖走到门外。大雨下足三天，巷子里早变成了一片泥泞。
一脚踏入，泥浆瞬间将灰白鞋面吞没，褐黄的泥点子溅到脸上，他一手抓紧伞炳，一手抬起，抹去泥渍。
雨淅淅沥沥打在伞上，土腥气一股股钻进鼻子里，风吹得迅猛，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透出他削瘦的身形。
整个人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终于，走出巷口。
巷口出去是片空地，再不远处是城东的主街，他们住在最偏僻的一条巷子里。
周黎抬起脚，试图用石板刮去脚底厚重的泥浆，可惜，越抹越脏。他皱了皱眉，看一眼远方的路，神色复杂......
城西
地区辽阔，街面整洁，有几个小厮拿着扫把清理积水，唰唰作响。
周黎探头瞧看左侧第二个商铺，确定位置后，收伞走过去，一步步迈上台阶，立于门前。
乌木大门紧闭，周黎深吸口气，抬手轻叩，“曹老板在吗？”
无人回应。
抬手再次叩门，手刚碰到门边，门豁然拉开，一个年轻伙计满脸堆笑，将门大敞，弯腰走了出来，问道：“客人这是想来买点什么呢？”
周黎并不习惯旁人这般低声下气，颔首道：“黄芪。”
“黄芪？”伙计面色露喜，抬手一摆邀人进屋，“有的有的，我们这儿都是上乘货色，您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捧杯热枣茶双手递过。
“一斤。”周黎攥紧伞柄，声音轻飘飘，没有底气。
“啊？一斤？”
伙计眼睛睁大，茶杯瞬间揽回胸前，上下打量一番，挤出笑来：“您这么风里雨里赶来，一斤？怕是想看看我们的货好不好？这您放心，货定然是好的......”
伙计唾沫星子横飞。周黎想打断，却插不进口子，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来，喝。”伙计背后走来一男人，端过茶杯递给周黎，“周玉安家的少爷，要什么就给什么，要多少就给多少。”
伙计退到男人身后，恍然大悟：“哦，城东的小周大夫啊。”
男人斜了伙计一眼，“还不快去。”
“是是是。”伙计弓着身子赔笑，连连退出去取药。
“周黎，是吧？”男人爽朗笑着，“你爹最近可好啊？”
周黎点头：“有劳曹老板挂怀。”
“你啊，和你爹越来越像。”曹老板眼神在周黎身上转了一圈，啧了一声：“我记得你们那巷子还是土路，过来一躺不容易。”
“没事。”周黎啜一口茶，掩饰尴尬。
气氛陷入沉默，恰好伙计捧一纸包走来，躬身道：“上好的黄芪，五角钱，您收好。”
“怎么能跟小黎收钱？”曹老板瞪伙计一眼，“不知礼数。”转身笑道：“这点小东西，你拿回去，替我给你父亲问个好，有空来我这儿喝茶。”
周黎没有作声，脸却开始有些发烫－－－他没带够钱。
“曹老板” 周黎双手抬起，伸直递过去，窘迫说道：“我钱没带够，下次来补上。”
“忘带钱罢了。”曹老板笑了一笑，“没事。”
气氛僵滞，曹老板没收下钱，那伙计也没递过来药，两人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周黎的手在空中打颤，头垂了下去，承诺道：“我明天送来。”
这才接过钱。
曹老板捏着那几角钱细看，笑着说：“客气。”
门嘭一声闭紧，周黎几乎是被伙计推出门外。脚没站稳，差点摔在台阶上，还好用伞撑了一下。
心突突直跳，背后传来曹老板的声音。
“买这点东西不够我的茶钱。看看那身泥，和要饭的有什么两样？记住那人没有，下次再来，别费我这么好的茶！”
“城东那边来的贫民散户，自然是没什么礼数的，老爷您别气坏身子。”
伙计安抚着，周黎甚至能从语气中看见他谄媚顺从的脸。
周黎矗立在台阶下，沉默不言，待骂声消尽，将伞撑开，遮住上半张脸。
雨珠子在青石板上肆意飞溅，晶莹剔透。自己的鞋早被一路而来的雨水冲刷干净，不染一尘。
可是真冷，刺骨的冷。
药材又涨价，这个冬天，怕是难过了……
走出街口，瞧见右边拿布盖着一堆物件，估计商户是趁着歇息整出的废品，本是个寻常的事情，可周黎路过时，却隐约看见这布的……起伏？
似是活物？
雨势渐渐消停，天色褪去阴暗露出白来。
周黎望了眼神色莫测的天，收起伞，朝杂物堆走去。
伞尖轻戳一下，软的？
脑中闪过一丝想法，该不会是人？被布盖着的，那就是……死人？
心陡然提紧，他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又用伞试探着戳过去。
突然 ，一个黑影冲出来，发出刺耳的叫声。
黑猫紧盯周黎，身子高高拱起，浑身炸毛。
周黎被这声猫叫吓得连连后退，反应过来却也安下来感叹：原来是只猫。
心落下来，他刚想抬脚，余光却瞥见一抹红。
转过头想看个仔细，煞白一双脚突然滑出布外！上面还有被啃食露出来的红色血肉！
“啊！！-----”
刺耳尖叫在空中鸣响回荡，无人理会，周黎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息。
恍惚之际，耳边穿来涌动的风声，和鸣鼓般的心跳。
仔细望去，那布面上微小起伏还在继续。
人还活着？
周黎捡回滚到一旁的伞，小心靠了过去，揭开笼在上面的黑布，是个乞丐。
皮肤疤疤癞癞，经过雨水冲刷只剩疮口，细密空洞不断往外渗出淡黄脓水，嘴唇发青，少数完好的皮肤也是煞白没有血色。
纵使被雨洗过，凑近了，还有股青草泡在水里三天的烂腐味儿。
这人还活着？可也活不久了。
眉头一紧，周黎思索着种种可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伸手将黑布捡起，盖回乞丐身上。
救不活。
待到明天，自会有人将他送到城东后山埋葬。到时，他会去给烧些纸钱，也算是缘分一场。
盖到布满刀疤的脸上时，乞丐突然呢喃，“活，活。”
似猫咛，转瞬即逝。
周骊惊得甩掉手中黑布，转瞬之间，他的心却像被石子砸中，溅起涟漪，神色复杂。
风吹起他鬓边杂碎的发丝，周黎转过头，抚摸起鸡皮的手臂，陷入沉默。
饱受虐待的躯体，挣扎求活的意识，谁能不动容？
可救得活吗？
......
“小少爷，坐车不？”
高亮嗓子打断了他的情绪。
一人力车夫跑来，草鞋将他的脚勒出红痕，他露出两颗亮洁的门牙说道：“很划算的。“
周黎瞧向那车，恰好能坐下两人，只是……
“城东，去吗？”他还是问出了口。
“去啊。”车夫欣喜着，雨后复工还赶上个大单，连忙抬手一摆，“少爷您上车。”
“还有他。”周黎指着黑布，怕乞丐吓跑人，又将黑布拽紧了些。
车夫顿时脸色恐惧，“少爷，我，我这是新车……”
“人没死。”周黎声音平静。
车夫扫了眼黑布，嘟囔着“没死……可这样子，那......一角钱。”
“好。”周黎一口答应。
抵达巷口处，车夫伸长脑袋，咂摸一声：“少爷，你这巷子都是泥，我这车不好进出。这样，我把人搬下来放到地上，您自己叫两个人过来帮忙，行不。”
怕周黎不愿意，车夫垂下脖子低声解释：
“我要是进去再出来，还得耽误功夫去洗车，小半天白白费掉，一家人便少一天饭钱。您就当行行好。”
冬天日子难过，周黎自然也知道，点了点头，走下车道：“稍等。”
语落扭头往药铺奔去。
待进屋，双手撑在门口桌案处，大口喘气：“爹……”
“怎么了？”
周玉安语气平平，可见抓在桌案的袖子满是泥斑，猛地抬头。
只瞧见周黎涨红的脸上满是淡淡泥痕，眉毛扭着朝下，欲言又止。
心中一惊，忙撂下笔瞬间走到周黎身侧，擦去他脸上的泥点：“出什么事？”
周黎喘不过气，深吸两口，断续道：“不是，是我捡回一个人……在巷口……”
周玉安肩膀松软下来：“你没事就好。”反应到还有个在巷口的病人，走出门，撂下一句“我很快回来。”
周黎目送阿爹背影远去后，走到桌案前坐下。桌上还有杯滚热姜茶，定是为他准备的。他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呷，浑身温暖。
“还不回来吗？”
姜茶饮尽，周黎朝门外探着，柜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本书，他走过去随手一翻，瞧见其中一页关于四逆汤的记述：
回阳救逆，四肢逆冷，精神萎靡，气息奄奄，里阳要绝……
刚搬运男人上车时，的确注意到他四肢逆寒。
周黎继续看下去，顺手的，拿出书中记载的对应药方：四逆汤。
生附子，灸甘草，干姜。
大火煎熬，回阳救逆。
“小黎。”
周玉安背着乞丐进门，腰弯似弓。周黎连忙上去迎人，两人半扶半抬，将乞丐放在门另一侧靠墙的窄床上。
“从……哪里看到这孩子的？”周玉安喘着气问。
“城西街口。”
“再晚半天，他怕是要冻死在路口。”
“能治活吗？”周黎轻声问着，脑海里还是乞丐的嗫喏。
周玉安拍拍周黎肩膀，踱步至柜台，“尽人事。”
看来有把握。
周黎瞄一眼乞丐，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把乞丐带了回来。
“吓到你了吗？”周玉安抬头，认真看着周黎。
“没有。”
“那就好。”周玉安松口气，“姜茶喝了吗？”
周黎伸手举起空杯，在周玉安眼前一晃：“喝完了。”
周玉安温和笑笑，片刻后声音一顿，发问道：“你什么时候会配药了？”
周黎面容一僵，紧握空杯，如实回到：
“书里写的。”
周玉安抬起手，将药材拨了又拨，唇角勾笑，惊喜道：“对了。”
医药部分含虚构成分，不要模仿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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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濒死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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