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我随商队启程的那天,出京的路上柳絮纷飞。

已是三月,天气早就转暖,漫天飘扬的白色绒团却将我拉回了十六岁离京时的那个冬日。那天,空中飘下的雪花如柳絮般又小又轻,刺骨的寒风从袖口钻进我的袄子里。在我转过身准备踏上马车时,父亲又叫住了我,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系在我身上。

看着无人送行的空荡荡的路边,此时的我猛地思念起父亲来。

商队的伙计正在运货装车,一时半会儿还出发不了,我便在马车上坐着闭目养神,很快迷迷糊糊打起瞌睡。不多久,有人打开门钻进车厢里,我以为是车夫大哥进来取东西,便没有睁眼,将脸换了个朝向后继续睡。

直到那人抱住了我。

闻见他身上的气味,还来不及睁眼,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搂住他。耳边传来微弱的抽泣声,我逐渐清醒过来,于是拍着他的背,跟他说谢谢你来送我,跟他说别哭。

即使这并非我内心所想。

其实我想,我要走了,你理应来送我;或许这就是永别了,你理应要哭。

我还知道,他绝不会仅为我哭这一次,我走后他还会躲起来哭,哭到眼睛发肿。

那么,所有人都将知道他在思念我。

或许父亲果真没有看错——某些时候、某些点上,云泽的确犟得出奇。

“你怎么溜出来的?”我边问边擦掉他脸颊上的泪。

“张公子知道你今日启程,于是把王爷约去他府上了。”

“你最近……好吗?王爷没再欺负你吧?”

“没有。但是我不好,”他跪坐在我跟前垂着脑袋,“想见你,想你不走。”

我伸手摸他的鬓发,笑着问:“你不是说让我安心去江南,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人吗?”

“那样是好的,只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像是又要开始流泪,“我不想云泽担心我,也不想哭,但是——”

“我说笑的,”我凑近他的脸,“我都明白。”

在逼仄的车厢里,我们又一次亲吻。

这回吻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是将要窒息。我能感知到他在向我印证什么、索求什么,于是我以比他更甚的热切来作答。

在越来越近的车夫的吆喝声中,我们终于舍得结束这个漫长的亲吻。

“保重身体。”最后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下了车,我与三位商人一同挤在马车上,从窗布破掉的缝隙里瞧见仍在路边站着的春川的身影。

他还在哭,边哭边用手掌堵眼泪,手里紧抱着我方才交给他的几件新衣裳。

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仍在看他,但的确,马车驶动的那刻,我看到他笑着向我挥了挥手——尽管脸上满是泪痕。

马车驶向京郊,从我们留下无数回忆的湖畔路过。湖边的芦苇仍在春风里摇,可惜即使是这芦苇荡里,也再不会有我梦中的白鹤野马。

三界火宅,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或许只能归结于流年不利,短短数月之内,我在京城将这人生三苦尝了个遍。

忘了吧,云泽,就当作大梦一场。

我回到了江南。我原打算在苏州稍作停留后就往扬州去,却偶然在城内见着了以前教我琵琶的师父。师父如今定居苏州经营乐坊,听见我说以后不回京了想在江南安顿下来,便让我留在苏州、去乐坊做事。

日子似乎就这样恢复了往常。除了再也收不到父亲的家书之外,就只剩额头上的疤能使我确信先前几个月并非一场梦境。

京城的人、事,连同我心里炽热的爱意、身上无解的困局,统统一起被封存进记忆深处那座四方的城池里。

然而造化弄人,这仍不是我这段“京城往事”的结局。

在我离开京城五个月后,张公子突然出现在乐坊里。

“您怎么突然来苏州了?”

“我到江宁探望我哥,顺道来找你。有些事要告诉你。”

我心里生出些极为不安的情绪。或许是为了留出时间冷静,也或许只是为了躲避推延,我请他去乐坊后院坐着谈。

我们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张公子把他的随从一直拎着的长木箱拿过来,推到我面前:“这是春川给你的。”

我舒了口气,打开箱子看里面的琴:“他还好吗?您回去后替我跟他说声谢谢——”

他垂着脑袋,不应声。

“怎么了?”我觉察出不对劲,“出了什么事吗?”

“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我盯着他,“你和他不是都……不是都说小王爷喜欢他,不会杀他的吗?”

“不是小王爷,是——”他难以启齿,“是九王爷派的人。”

“父亲?”我无比困惑,“父亲已去世了,如何派人杀他?”

“王爷生前向人托付了此事,所以一直有人追着春川不放。”

张公子说,我走后不久王府就遭了刺客。那刺客深夜直进了春川房里,对着床上的人举刀而去——不料从窗外又窜出个人影,一个翻身便到了榻前,为床上熟睡的人挡下那刀。

床上躺着的人是小王爷,被砍伤的人是春川。

“那时他流了好多血,止住血后昏迷了三四天,大夫说他很可能撑不过去。结果他还是醒过来了,我去看他,他发着烧,边哭边说想去江南、想见你。”

我说不出话。

张公子接着说:“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买通大夫,让他把春川的病情刻意往重了讲。接着,我跟王爷说不知道春川还能撑多久,不如让他见你最后一面,当了他一个心愿。没想到王爷真答应了,安排了马车和随行的大夫,打算亲自把春川送到你这儿来。”

“然后呢?为什么又——”

“出京的头天晚上,他们在路边歇息的时候,又来了刺客。王爷说那时其他人都在车上睡觉,只有他和春川在河堤上坐着。打斗之间,春川为了保护王爷跌下河堤,刺客见状便逃了。”

“后来找着他了吗?”我问。

张公子点头:“找着了,他们沿着河往下游走了十几里路,在一处石滩上找着的。但找着的时候……整个人的躯体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脸也因撞上巨石而血肉模糊看不出模样。王爷没有把尸首带回京城,就近火葬了。”

我蓦地胸口发紧,脑中混沌一片,喉咙又干又涩,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王爷回京后把他的东西都烧了,只留下了这琴。这琴——”他抚着琴弦,“是你离京后,他用第一次演出的酬劳买下的。那时他没想过还能见到你,就寄放在我这,让我去江宁时顺道带给你。后来以为能来江南找你了,又欢欣鼓舞地让我给他送回去,说要亲手交给你。”

他苦笑:“大约是……有缘无分吧。”

张公子走后,我抱着他带来的琴去了平江河边。

我的马留给我一柄剑,我的鹤留给我一张琴。这真非一场梦境吗?我向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发问。若不是梦,为何跌宕起伏至此?若不是一场磨不开的浮沉世梦,为何先将最缱绻旖旎的光景给我,又猛然将其尽数敲碎,独留我被情思裹挟、永坠这翻涌的无涯苦海?

宿命、缘法、世事无常,这类宏大的人生命题我顾不上去想。此刻的我仅是自私而怯懦地放任自己在回忆里沉溺,再也无法压抑的情绪和爱意随之从心底喷涌。

我后悔了。我为何总是要逃呢?又为何不带着他逃呢?即使他不愿意,即使他为我担心,即使一路颠沛流离最后粉身碎骨,我也该绑着他、捆着他,让他同我一起。

日落西山,我失魂落魄地回了乐坊。

学琵琶的小姑娘一见着我便大声喊:“云公子回来了!”

师父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琴:“你见过那位小哥了吗?”

“见过了。”

“他今日住你那儿吗?”

我摇头:“已启程回江宁去了,他带着马车和家仆,我家住不下。”

“你说的是早间来的那位张公子吧?我说的不是他,是快日落时一个人来的那小哥。”

“或许是张公子派来送信的吧。”我说。

“应该不是。背着包袱,腰上别把剑,像是赶了很远的路刚过来的。我问他从哪儿来、找你做甚,他说是你朋友,从京城来的,但他那口音——不像京城人。”

小姑娘也凑过来,指着自己眼下的脸颊:“那人这里有颗痣!”

我一愣。

师父无奈地笑:“这丫头见人家长得好,便虎头虎脑地把你住哪儿直接告诉人家了。我估计他直接去你家寻你了——”

我回过身,疯了般往外冲。

我回到家中,开了院门,空无一人。我怔怔地站在院中央出神,越发分不清今日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云泽回来啦?”邻居婶子端着洗衣盆从门前路过,“有个小伙来找你,你又一直没回来,我就喊他到我家吃饭去了。他还在我院里教虎子二丫他们跳舞呢,你快去叫他一声吧。”

我踟蹰着走到巷口婶子家的院前,从门里边传来些孩子们的嬉笑声,我深吸口气,将院门推开条缝隙。

屋檐上已经挂起灯笼,大虎小虎在泥地上撒泼打滚,二丫跳着去拽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的腰带:“大哥哥,我也要学舞剑!”

那人回身蹲下,笑着跟她说:“舞剑很难,慢慢学。”

“可是等你走了,就没人教我们了!”

“他不会走的,”我走进院子里,“这位哥哥,以后就住这儿了。”

他听见声音,抬眸对上我的视线,起身走到我跟前。

我们几乎是相拥着回到屋里。

“在河里找着的尸首,是那日袭击我和王爷的刺客。是王爷的主意,”他挽紧我的胳膊,“把我的衣裳换在那人身上,再扔下河堤。这样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再不会有人追杀我。”

原来他们没说错,我那弟弟果真不会害他。

我又问:“那你为何迟迟不来找我?”

“我身上还有伤,没了马车,不方便赶路。于是就近找了个住处治疗养伤,等伤好些才过来。可我只知你在苏州,在城里晃了几天,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你。直到今天偶然在街上认出张公子的马车,我猜你一定在那一带,才终于找到乐坊去。”

我抚摸着他后脑上的头发:“你不走了吧?”

他从我怀里露出一双眼睛:“不走了,以后都跟云泽在一起,不分开。”

“真的?”我挑眉问道,“就算跟我在一起会没有饭吃、四海为家,你也愿意吗?”

他点头:“生病的时候我全都想好了,虽然有些东西很重要,但还有重要得多的东西——重要到我会觉得,我还不能死。”

明明是相当不吉利的话,我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上他迷茫不解的眼神,我也不再多加言语。

就只管亲吻吧,反正长夜漫漫,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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