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逸的嘴角抽搐了下。
因为他确信自己看见了叶幸刚刚露出的獠牙。
男性的本能,让他见叶幸第一眼就对他生不起好感。牢牢锁住所有情绪的眼睫,包裹在校服外套下年轻健壮的肌肉,还有若有似无对于靠近他绝对领域的人的打量,这些都让他很不舒服。
夏逸自认为还算通透,从小的耳濡目染让他一眼就能看清许多人真实的嘴脸。可是这个叫叶幸的人,他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有用的信息。
冷漠、机械、凛冽,与他对视,像是隔着一层打不破的薄膜。
看见他坐在池舒身边,夏逸说不出的不顺眼。
很奇怪。
他明明是个开朗包容的人,却老是感觉叶幸别有用心,想要将他和池舒拉远。
他这么想,也确实这么做了。
当他说完那句话,叶幸抬起头与他对视,电光石火之间,他果然看见了叶幸眼中展露出的狠厉,像幽密山林中伺机而待的蛇,蛰伏着等待狩猎。
可一眨眼的时间,他又恢复成那副淡漠平静的表象。甚至与他片刻交锋后,立刻转变朝向面向了池舒。
“要不我还是换个位置吧,今天是你跟好朋友叙旧的日子,应该让他坐在这里的。”
叶幸说着,就要起身,脸上适时浮现难言的尴尬,池舒心里一紧,连忙拦下他,笑着打圆场:“不用不用,你就坐这里。”
她仰起脸,以一种轻快玩笑的语气,在好朋友面前维护新朋友的脸面:“夏逸,你还挑位置呀,这些都是朋友,你坐旁边好吗?”
夏逸站着,勉力维持表面的微笑,隐约中好像看谁弯起了唇角。
但光线太暗,他也没看清。
“也行。”夏逸回答,然后笑呵呵地坐到了卡座边缘,姜附子旁边的地方。
“怎么?跟我一起坐委屈你夏大少爷了?” 姜附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扬起眉,调侃出声。
夏逸摆摆手,一副你冤枉我的欠揍表情,“怎么会?能坐咱们姜姐旁边是我的荣幸呀,来来来,我以水代酒,敬大家一杯。”
东道主端起杯子,其他人当然要附和。
叶幸轻抬起手腕,伴随着池舒的节奏,和大家一起敬他。
接下来就是一些场面话,其他人恭维夏逸唱得好弹得好,他侃侃而谈不忘自谦,中间穿插着和池舒等人交往的经历,以及自己的赫赫战绩。
夏逸对于这种场合游刃有余,把几个陌生人都哄得笑声不断。他一面照顾着众人的情绪,一面暗中审视着叶幸。
可每次望向他时,叶幸都是以微笑回应,看上去尤其的温和可亲。
夏逸终于放弃探索,因为池舒和姜附子开口,询问起他过去一年的遭际。他眼中精光四射,少年人的意气毕露无疑。
叶幸和其他人一起露出欣赏的面貌,这副模样几乎符合所有人脑中对他的假定和期许。
听起来他们的关系很不错。
叶幸这么想。
在夏逸对他多般打量的同时,在他平静如水的外表下,叶幸也对他下了一番分析。
池舒太单纯了,她根本没有看懂自己这个好朋友对她怀着怎样的心思。
可叶幸不同,他十多岁就给人干活,早早步入了社会,见识了人性。他看过各种各样的眼神,怨恨、嫉妒、愤怒、鄙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什么态度,他三眼之内必定能够分清。
这个叫夏逸的男生,八面玲珑,看起来对谁都很热情,但那些只是他的待客之道。
场上真正被他重视的,只有池舒和姜附子。
而在这两个人当中,他对池舒绝不只有朋友之情。
他喜欢她。
毋庸置疑。
叶幸侧目,专注地望向池舒,从他不知道的角度看,眼神像是浸泡在温热绵密的蜂蜜水里。
从世俗的角度看,这个男生家世好,样貌好,多才多艺,落落大方,和池舒完全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那又怎样?
他又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他们更是没有任何实质的关系。池舒那么好的人,对任何人都可能释放善意,他稍稍露出一点难过的神情,她就会疼惜自己。
所以,夺走她的心,又能有多不容易?
和她永远在一起,貌似也不是遥不可及。
“叶幸?叶幸?”
一只嫩生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幸倏地回过神来。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他清楚地看见了池舒的手指从眼前划过,掌心的纹路还依稀留着记忆。那只手纤细清秀,白皙如玉,晃动间带着点儿少女似有若无的体香,引得叶幸呼吸加重,嗓音喑哑。
“你怎么了,好像在发愣的样子?”
叶幸摇摇头。
池舒笑了笑,递给他一块儿樱桃蛋糕。
“我们刚刚在说回家的事情,已经快九点了,独自回家不安全,待会儿赵叔来接我,我送你和月月回去,行吗?”
叶幸本想拒绝,却瞥见夏逸掩饰不住的在意表情,他张了张口,嘴里吐出来的就换了意思。
“好啊,麻烦你了。”
“这算什么,应该的。是我把你们带出来的,就要保证你们的安全嘛。”池舒说话总爱看着对方的眼睛,楚楚动人的五官尤其增强了她言语的说服力,纯净清丽的气质也让人心旷神怡。
哪怕和她多待上一秒,也是好的。
叶幸淡淡地抿起嘴角。
九点,酒吧的钟重重响了一下。
这是老板从瑞士托运回来的复古钟表,据说要六十多万。每当整点的时候,就会发出沉重古老的“咚”声,连敲三下。
时间到了,大家的聊天也只能中断。
李鹤如家教很严,父母对她的学习抓得非常紧,她再三提起这次是跟全校第一和今年的中考状元一起出来玩,才被允许晚上出门。但是,十点之前她必须到家。
姜附子和她顺路,两人一起打车回家。
刘月月和叶幸坐上池舒家的车,叶幸避嫌,上了副驾驶。
赵叔刚刚发动汽车,夏逸就神出鬼没地敲了敲车窗。
池舒降下车窗,探出点儿头,“怎么了?”
夏逸笑着,身影被路灯的光无限拉长,五彩缤纷的酒吧招牌将他的脸庞映衬的绚丽又轻狂。他弯着腰,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别忘了听歌儿,我还等着你给点儿意见呢。”
“放心,记得牢着呢。”
夏逸这才挥手说再见。
刘月月家就在附近,十几分钟的车程,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
送走她,池舒又问叶幸的住址。
他顿了一下,才答道:“文峰区那里,送我到函江路登宏路就好。”
赵明正开着车,听见叶幸的话,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对方,眼里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文峰区是老城区,他小时候也住过那儿,后来家里条件好了,就搬走了,但是具体路况他还是知道一些。
函江路登宏路是个十字路口,前后有两个小区,一个五六年前建成,靠近中心小学和市养老院,住的大都是高级白领和领着丰厚退休金的老人,绿树环绕,风景秀丽。
另一个是快三十年的老小区,各方面设施都老化磨损的厉害,拆迁一直办不下来,整体条件比较差。
赵明自己苦过,很知道穷人有多不容易。他看着路况,心里就开始盘算着叶幸的境遇。
能跟池舒他们玩到一起,成绩应该不错,面相相当好,在他这么多年见过的人里,绝对排得上前几。刚刚上车叶幸还跟他问好,上了副驾也不乱动乱瞟,是个挺有礼貌挺规矩的孩子,不过他的衣服和裤子虽然干净整洁,但都有磨损,估计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应该就是住在那个老小区。
叶幸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打量,内心和脸上都没掀起一丝波澜。
别人的看法算得了什么呢?
他根本不在乎。
何况这个大叔确实没有恶意。他的打量,更多的像是家里的长辈在观察小辈的玩伴。
好啊,我任你考察。
只要你想要,我可以变成任何一种样子。
叶幸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轻轻靠在了椅背上,微微侧头,偏向后视镜的位置。
通过这里,能够看见池舒的脸。
车上三人,有两个各怀心思,只有池舒一人什么也没发现,她捧着手机把路线指给司机:“赵叔,在这里,你把叶幸送到这儿好了,可别走错了。”
赵明咧开嘴,皱纹都弯出弧度,“好嘞,这路我清楚着呢,小舒你就安心坐着吧,一会儿就能到。”
池舒乖乖点了点头。
二十分钟后,叶幸下车。
池舒隔着车窗跟他说再见。
叶幸跟她挥手,晚风簌簌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清瘦的身影渐渐与周围的冷寂融为一体。
他消失在了黑夜中。
走入小区,连着拐两个弯,然后径直进入第一栋老旧掉皮的楼房。
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二层的小孩儿喜欢跟声控灯比嗓门,已经弄坏过两次。叶幸打开手机手电筒,踏上磕磕绊绊的水泥阶梯。三层的夫妻是搬运工人,家里每天搬进搬出一些旧货,经常磕磕碰碰。
四楼,左边的屋子,是他的家。
插入钥匙,拧动把手,推门,开灯,一如往常。
不到七十平的两居室,很小很整洁。屋子里没有大型的家电,入目便是一张木质沙发和一台玻璃茶几,茶几上工工整整摆着两个茶杯和一个水壶,正对着的原木色电视柜上没有电视,却擦得一尘不染,上方挂着叶幸和他母亲的双人照。
叶幸走到电视柜前,拿抹布擦去了照片框上的一点灰尘。
抚摸着照片中母亲年轻的面容,他的心中滋生出无限恨意。
照片里的女人笑得那么灿烂,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她死的时候才三十一岁,岁月却已经磨平她的天真,爬上她的容颜,跟照片中几乎天差地别。
*
七年前的一个秋天。
下午六点。
叶幸放学回家,没有闻到熟悉的饭菜香,也没有听见母亲关切的呼唤。
他疑惑地推开门,没有看见自己母亲的身影,于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闯进去,边跑边喊着人。
厨房,没有。
主卧,没有。
阳台没有,客卧也没有。
每一次脚步的落下,都让他的心跳声加重一分。
叶幸越喊越大声,急得满头大汗,直到快要转完一圈,才猛地想起还有最后一个位置——
卫生间。
他想要立即冲进去,却怎么也迈不动步伐,两只脚像陷进了沼泽地里,拖着他走向相反的地方,耗尽心力也没有办法抬起。
门缝中似乎传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很臭很刺鼻,像是地里施肥撒的尿素。
叶幸内心煎熬,挣扎着,终于攥上门把手。
他惴惴不安地去开门,却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感觉用了很大的力,但把手仍旧纹丝不动,直到他拧了好几下,掌心也被汗湿透,时间过去半分钟,他才算听见“咔哒”一声。
敏锐的直觉向来让叶幸为人称道,此时此刻,他内心自然而然生出了大致的揣测。
可他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想承认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上天没有眷顾叶幸。
他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一个女人扭曲地躺在冰冷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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