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桥最终还是把程雅送到了单元门口,她的理由是现在黑灯瞎火的,程明亮看不清外面,她只送到单元门口又不会被发现。
进入单元门时,刚好一个一楼的大妈进来,她见到程雅时明显愣了一下,尤其在看到有人陪程雅一起回来之后,但她什么也没说,开门进了自己屋。
“我自己上去吧。”程雅停住了脚步。
陆南桥点头,她看着程雅一步一步上楼,然后消失在拐角,笑着挥挥手,但其实并没有走。
程雅在敲门,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停了将近一分钟,又继续敲,又是连续三下,停了一分钟……
陆南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已经有点累了,靠在一楼楼道满是小广告的墙壁上,楼上还在以同一种频率敲门,就好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大概已经过了九点,一阵非常不清晰的骂骂咧咧过后终于传来了开门声。
“你还知道回来?”男人的声音传遍整个楼道,“有钱吗?昨天输了,明儿还我曹哥。”
“我哪有钱。”程雅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并不是外人想的那么唯唯诺诺,反而带着几分讥讽。
手掌重重掴在脸上的声音如此突兀,突兀又清亮,陆南桥下意识的浑身一抖,程雅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小杂种,你是哪个乌龟王八操出来的,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没钱?你十二岁就会勾搭你大姨父,能住到人家去巴望着人家养你,你说你没钱?”
“你胡说什么!”程雅的声音有点尖厉。
“天天半夜回家,你不是出去卖?怎么,卖多了卖不上价?你看你那满脸勾搭男人的骚、样,”男人的声音高亢,在整个楼道里回响,“还说是去上学,你也配?老子让你进厂打工你不去,天天自甘下贱。妈的,吃我的住我的还敢跟我甩脸色?”
程雅没有说话,她试图进门,因为她知道陆南桥没走,在学校虽然狼狈,但其实那已经是她最体面的一面了,而现在……十七八岁的姑娘,怎么忍受就这么把自己最不堪的时刻血淋淋的剖给陆南桥,那个她唯一的朋友。
可程明亮显然还没骂够,在门口用最恶毒的话骂自己的女儿,是他为数不多可以在全单元人面前展示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的时候,他痴迷那种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感觉,在外面如同癞皮狗的人,也只能在女儿面前找到这种感觉。
他猛地一推程雅的肩,把她推坐在地上,只差一步程雅就会滚落楼梯,而事实上她已经不止一次的滚下去过。
小时候,还有妈妈保护她,后来,就只能任凭狂风暴雨砸在脸上。
一只脚抬起来,程雅清晰地看到了鞋底的花纹,在她面前越放越大,这用尽全力的一脚是向着她的脸来的,程雅觉得对面的人想要她的命。
程雅在抖,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感觉特别冷,仿佛身陷寒潭,学校里的霸凌又算什么,能比得上亲生父亲咬牙切齿的想弄死自己?
她偏了偏头闭上了眼,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而是听到一声闷响。
她睁开眼,程明亮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已经坐在了地上。回头,是陆南桥,她正迈着最大的步子跑上楼,在程明亮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拽起程雅。
事实上,程明亮长期酗酒反应速度早已不如年轻人了,也只有那双随时要吃人的眼睛瞪得可怕而已。
陆南桥是在听见程明亮骂程雅天天出去卖的时候头脑一热往上跑的,她还顺手拿了一楼一块不知干什么用的臭烘烘的石头,比拳头还大一点。上到二楼半刚好看见程明亮抬起脚要踹已经倒地的程雅,她就把石头往前一抛,刚好打在程明亮胸口。喝了一夜酒的程明亮单腿站立本身就非常不稳,这下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其实程明亮并没有陆南桥想象的那么可怕,并不是什么虎背熊腰的妖魔鬼怪,他最多172,没有陆南桥高,整个人不算胖却有个不小的啤酒肚,脸色蜡黄、目光浑浊。
“你他妈的是哪个?”程明亮龇牙咧嘴试图站起来。
二楼半的窗台上有几株多肉,陆南桥随手拿起一个花盆又砸了过去。
“靠!”程明亮骂,他看了一眼陆南桥。
陆南桥长得高又是短头,第一眼程明亮似乎没看出她是个女孩,竟然没敢直接骂陆南桥,反倒把目光对准了程雅,“这是你野男人?”
“你才是野男人!”陆南桥又想继续扔多肉花盆,被程雅阻止了。
程雅低着头,不看陆南桥也不看程明亮,这是她为如今的场面唯一能做的。
虽然才说了几个字,但足够程明亮听出她是个女的了。他掸了掸身上的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二人,男人他打不过,不敢吱声,女人他可不怕。
“你算什么东西?看老子揍死你!”程明亮又找回了自信,三步两步就要走向陆南桥。
陆南桥刚刚也只是一时冲动,她虽然长得高,但从没打过架,事实上小的时候她也是穿公主裙长大的,只是被迫练体育之后为了方便才换了如今这幅打扮,面对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不慌乱是不可能的。她妈妈戴雪娟说过,这种人一旦发病根本没有理智,哪怕他不够高大,但如果发了狂,陆南桥也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和程雅。
下意识的摸了摸兜,想着这个时间爸妈该回来了,程明亮如果真动手她现在打电话老爸应该三分钟之内就能到,结果,她出门匆忙没带手机。
绝望渐渐包围了陆南桥,她下意识护住程雅。
“她爸是警察,就在咱们小区。”程雅带着嘲讽的声音随着冷月一同响起,仰着头直视着程明亮。
程明亮顿了顿,但并不受威胁,“妈的,别以为老子怕警察,我他妈是神经病,医生承认的那种,警察能把我怎么样?”
“她妈是精神科医生。”程雅又说。
“那又怎么样?”程明亮不明白。
“你不惹她,不会怎么样,但你把她女儿怎么了,精神科医生要送精神病进精神病院住上十年八年,应该不难。”
程雅的声调渐渐低下去,而在场的另外两人尤其是程明亮却不得不竖起耳朵听她的话。
不知何时,程雅已经隐隐站在陆南桥前面。
程明亮迟疑了,脚步停在距离二人两三步处。
让陆南桥震惊的是,这竟然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伤害她,她妈送程明亮进精神病院,伤害她妈,她爸送程明亮进监狱,伤害她爸……且不说陆云峰是警察,就以他188的身高和178斤的体重,程明亮想要伤她爸就是做梦。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她只是我同学,你让她走,今天的事情就这么算了。”程雅说,她声音里并没有胜了程明亮一筹的喜悦,“回家吧,别在外面丢脸了。”
程明亮率先回了家,但并没有关门。
“我陪你进去?”陆南桥说。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程雅挡住陆南桥,说,“但你进去,怕不安全。”
陆南桥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词,以身伺虎,那道虚掩的门仿佛是无尽深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冲动会不会给程雅带来更大的麻烦,也只能止住脚步。
防盗门被重重关上,陆南桥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原地蹲下,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的落下,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紧张。
她竖起耳朵听着门内的声响,没有什么声音,陆南桥觉得很无奈,就算能救程雅一时又怎么样,她最终还是要跟程明亮一起走进那扇门。
陆南桥其实有点疑惑,已经到了父母问自己要钱的年纪了吗?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帮忙做家务都会被夸真能干的孩子。
忽然之间,觉得自己跟程雅的世界隔了那么远。
刚刚摸了摸世界的残酷,就被狠狠地甩了个巴掌,陆南桥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发现有些事真的无能为力。
失魂落魄的下楼,经过一楼时刚刚碰到的大妈竟然又开了门。
“小姑娘,你是小雅的朋友?”大妈问。
陆南桥点头。
“哎——”大妈叹了一口气,“小雅挺苦的,不过你也是个孩子,还是别管他们家的事了。我们这些老邻居从二十年前就看着他们天天打天天吵,每家都去劝过,可是禁不住那男的是个牲口,把我们都,谁家里没个老人孩子?慢慢也就不管了。”
“我偏要管!”
陆南桥像是被闷了三天的炮仗,低低的吼了一句再也不理那大妈,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钥匙在门锁里转动,还没等转到开门的那一下,门就已经开了,迎面是有点着急的陆云峰,家里灯火通明。
“这么晚去哪了?”陆云峰显然对于女儿晚上不在家有点恼火,但真正面对陆南桥时还是尽量把语气放柔和。
“怎么了?”戴雪娟不愧是心理医生,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
陆南桥沉默着坐到沙发上,陆云峰是这个时候发现女儿情绪不对的,也过来坐在她旁边。
“我送程雅回家。”陆南桥说。
戴雪娟眉头一皱,“碰见程明亮了?”
陆南桥点头。
“你没事吧?”陆云峰只是听到女儿碰到了那种人就已经开始心疼了,“以后这样的事你先跟爸爸说,也怪我,非要出去吃什么饭,早点回来我送程雅回去就好了。”
“没事,妈,程明亮真不是什么好人。”
陆南桥把头压得低低的,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跟父母探讨,可是话到嘴边,她不知道要怎么跟父母重复程明亮的那些污言秽语,爸妈知道程雅的处境不好,却一定不知道是那么糟糕,一旦他们知道了,还会允许自己继续和程雅做朋友吗?这世上对程雅抱有善意的人太少了,何必再少两个呢?
那个阳光下一身洁白的女子,她希望在爸妈的印象里她也是洁白无瑕的。
千头万绪从陆南桥的脑海里涌出,一向情商不算高的她只觉得全世界都乱七八糟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南桥把今天的事轻描淡写的告诉父母,隐去了程明亮恶毒的诅咒,和程明亮差点冲过来连她一起打的那一段。
“乔乔,程雅跟你的生长环境不一样,她家里很复杂,其实你们根本不是一样的人……”
“雪娟──”
“妈——”
陆南桥跟陆云峰同时出声,她不想从自己母亲口中听到诸如别管她或者离她远点之类的话。
戴雪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相反在病人眼里她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但即便如此,但如果那个人威胁到女儿的安全,可以让她放下所有的专业和素养。
“你跟她做朋友,会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难题。”戴雪娟今天格外有耐心,像是面对病人时一样让人如沐春风,“但是乔乔,无论如何不能让程明亮威胁到你的人身安全,知道吗?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告诉爸妈。”
她没有如丈夫和女儿想的说你们不要再来往了,这让陆南桥纷乱的世界一下就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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