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落雨了。狭长的雨季,隐约有稻禾的香味。
“……何相宜。”陆槐生有些慌乱地唤她的名字,嗓音发紧。
没有人回应。
怀中少女的气息很微弱。羽睫紧闭,唇色变得青白。
陆槐生蹲下身,从腰间搭袋中倒出一颗可以暂缓毒性的药,想来很难吞咽,便碾成粉溶在水囊中,抬着她下颌喂了进去。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手指因心焦而有些发颤。
他咬牙低声道,“若是你有事……”
他会陪她去死。
夜沉如水,微风从他与何相宜的衣角窸窣拂过,何相宜喝下这药,清醒了些许,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正靠在陆槐生的臂弯中,自己耳侧贴在陆槐生的锁骨上,听见他的心跳声很乱。
而方才那句话,她居然从他声音听出些哽咽,许是听错了。
何相宜抬起手,拂去他脸上的雨水,“陆槐生,你别怕。”
她无力地咳了两声,微微扯了扯唇角,挑眉道:“我歇息一会便好,我又不是要死了。”
看见何相宜有了活转,陆槐生方才焦急万分的心头如今微微松弛了些。
他假装若无其事,自嘲般破涕而笑。
“嗯。”他声音沉沉地说,“上来。”
转瞬间她被陆槐生背了起来,何相宜身子一僵,但很快松弛下来,她平素不太习惯和人如此接触,但陆槐生不同,他们从小黏在一起,习惯了。
陆槐生腿长步伐很快,何相宜只好紧紧搂着他的后颈,贴在他的后背上甚至能听到她杂乱的心跳声从胸腔中与陆槐生的重叠在一起。
他的背宽且挺直,雨披暖而热,还带着他刚刚的体温。
远处橘黄色的灯火在黎明的漆黑中摇动,天**明,可又忽然飞起雨来,坨云将半空压得黯淡。
医馆在淮河末端,天色碧黑,街上游人已入定了,只有几家酒家客栈还在经营。好在馆中堂医还在做着昨日的账簿,屋内撒下黯淡的烛光。
医馆的门被敲了两下,重而急迫,桌上烛台微微一震,堂医搁了笔,起身开门,看到戴着斗笠的青年挟着寒气逼到他面前,他身后是漆黑的夜雨,薄如雾般于辰星间晃动。
“堂医,”他声音有些哑,“她中了毒瘴。”
堂医看到青年怀中的女郎,她带着水青色纱帷,风微微拂起她的面纱,下巴尖瘦,单薄得像一缕清溪。
“先坐下吧,我为她诊脉。”
何相宜探出手来,她的胳膊纤细,如今没了活气,好像一折就断了似的。老堂医借着烛光伸手诊脉,思索了一会,诊脉的手忽然一缩,神情有了奇异的变化。
堂医忽然像记起什么要紧的往事一般,身子一滞,“这病我治不得了,这病要治你们负担不起,你们快些离开罢,见了人千万别说是从我这走的。”
陆槐生眉心微蹙。
“只要先生开个方子,这些尽数都给你。”青年将一只钱袋放在案上,里面碎银相击之声很重。
这袋钱非常多,莫说治病,即使买下半个医馆也是足够的了。
堂医广袖一拂,钱袋掉落在地,“这些钱都不够,你们快走罢,老朽要闭馆了!”
青年俯下身,将地上钱袋捡起,“你说罢,多少诊金才能看诊?我立刻送来。”
老堂医心一横:“这病治不得,只能等死!”
老堂医话音落地,突然感觉自己脖颈一侧陡然冰冷,利刃已逼至喉管。
“等死?”陆槐生嗓音森冷非常,眼底戾气翻涌,“那不妨先用你的命,抵她的命,如何?”
“郎君有所不知……”老堂医腿一软,五指扶住桌檐,“老朽今日若是救了这位娘子,明日怕是要横死街头啊!”
“什么意思?”
堂医压低声音道,“这位姑娘想必是去了东陵齐家罢?”
陆槐生腕间微顿,剑锋微微一收。
“那间临河的宅院,如今明面上是曹家的产业,实则曾经是宫中贵人曾经的宅邸!”
“曹家搬进去不久,他家不少仆役便接连暴毙,来这附近医馆求医,都与这位娘子同般症状,到最后,医者病患,都没一个活下来的!”
“想来是……”堂医喉咙微梗。
“想来是灭口!”堂医颓然跌坐,“求二位……放过老朽罢!”
“他们在何处?”陆槐生忽然开口。
堂医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这附近盯着你的人,在何处?”
“医馆后……后巷。”他磕磕巴巴道。
“知道了。”
“郎君,你要做什么?”堂医惶恐道,“你可别冲动,那外面都是些嗜血的豺狼,你一人出去诱引,怕是老朽这医馆也要成其胃中餐了!”
“记得把后门锁好。还有,”陆槐生试了下何相宜的鼻息,眸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转身对老堂医道:“照顾她。她若有事,待我回来,就是你的死期。”
老堂医只能点头,像个鹌鹑似的缩在角落。
青年收起剑走出医馆,医馆长案上的烛灯忽明忽暗,他关上门的那刹那,一阵夜风吹来,红烛的火光剧烈闪动了一下。
此时外面传来刀剑碰撞的铮鸣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先后撞在门上的闷响。
老堂医听到动静,立刻弹起身将后门的锁钥插上,又拖了几把木椅,牢牢堵住门隙。
过了须臾,门外的杀戮声停止,陆槐生从正门走进来。
老堂医趴在门缝中瞧,横七竖八地躺着九、十具尸体。
但青年的手上很干净,甚至他那身玄黑劲装的衣角也未沾有一丝脏污,他的手骨节修长,握着剑仿佛在拿着一件艺术品,只有剑首在滴滴答答淌下血来,血丝如线。
“都死净了。”他声音很低,但杀意仿佛还未散,周身寒气未消,摇晃的烛火映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越发单薄而冷峻。
“你受伤了?”何相宜看着他,想去拿帕子。
陆槐生摇头,用指腹抹了下脸,才发觉半边脸上沾了血。
原来溅上去了一点。
“多谢,多谢侠士!”老堂医忙不迭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药方。”他没再多言,只是重复着之前的诉求。
“好,好,我立刻就写!”老堂医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手如筛糠,写下的字迹犹如走蛇。
写毕后,老堂医将方子和药包双手递呈给陆槐生,他只看了一眼无异,便抱着怀中女子飞身离去。
这几日何相宜暂时住在陆槐生那里。
陆槐生回来后,将药方里的药用小陶锅熬了几个时辰。
喝下这一大碗又苦又涩的中药,何相宜呼吸顺畅了些,她安心地睡过去,一夜无梦,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有香味若隐若无地飘进屋内。
陆槐生竟提了只土鸡要给她煲汤,还摘了红枣和菌菇。
陆槐生住的地方在淮河末端的桐巷里,这里住的多半都是车夫小贩,这时大多已经都出门了,陆槐生端着鸡汤走过去,几只家犬摇着尾巴围着他撒欢似的求投喂。
陆槐生丢了块鸡肉,一群狗围上来哄抢。
陆槐生将碗端到何相宜面前:“这只鸡腿我特意留给你的,没有它们抢走。”
它们指的是那些摇着尾巴看向屋内的小狗。
何相宜噗嗤一声,“陆槐生,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和狗争抢食物的。”
陆槐生嘴角含笑,没有说话,但何相宜注意到他耳朵红了。
她用木箸将鸡肉夹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地点评:“陆槐生,你的厨艺进步了。”
陆槐生惊喜地抬头。
“至少,”何相宜又仔细品了品,“可以咬动了,没有糟蹋掉这只土鸡。”
陆槐生耳朵更红了,这次蔓延到了耳后根。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人一个睡在榻上,一个睡在地上。
巷中叶茂花簇,有馥郁的花香弥漫。
何相宜很难入睡,辗转许久,她忽然轻声道:“阿生,你睡了罢?”
“还未。”他很快回答,“是口渴了么?”
“不是,只是……”何相宜没想到陆槐生也醒着,便翻了个身,想着面对面更好说话儿些,却猝不及防对上陆槐生的视线。
因躺在褥子上,他没有戴面具,平日疏离淡漠的脸在灯烛下变得鲜活。这几年他飞速成熟,眉眼渐渐不再柔软,如罩了一层凛冽的薄雾。
陆槐生一怔,垂眸错开了视线。
何相宜偏偏目光灼灼,“我方才想,明日是琼林宴,三日后举子入宫分职,或许我会有很久见不到你。”
“若你得空,我可以寻机会来看你。”陆槐生喉头一滚,闷声道,而后又找补般说道,“不过想来是很难的,还是写信罢,我……近日有努力练字。”
何相宜看着他:“可是写信太慢了,我平素会有很多话来不及与你说。”
陆槐生心头蓦地一跳,良久,缓缓道:“我会想办法的。”
其实他心里也没着落。
他闭上眼。“睡罢,明日你还要应付那些宫中人。”
黑暗中,他听着她窸窸窣窣翻身的动静, “你和我一起睡罢。”借着月色,何相宜面色平常道,“地上很冷,若你伤了风,桑公会杀了我。”
“桑公?”陆槐生蹙眉,她是怎么认为桑公的重要性可以和她相比?若有必要,他大可以杀了桑公。
“他不会。”陆槐生道,“他若对你有杀心,我便杀了桑公。”
何相宜走下床,用被子裹住陆槐生。“你若执意不去床上睡,那我就陪你在地上睡好了。我的被子被我盖的很暖和。”
陆槐生心跳如鼓槌,但他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何相宜,你知不知道……”他开口。
我们,这样,会让人误解,也会让他很困惑的。
在男女之事上,何相宜开窍比陆槐生晚很多。也许人总是有缺憾的,陆槐生有时拼命暗示何相宜的东西她偏偏很难懂。
其实何相宜从小便喜欢和陆槐生挤在一起睡,不过那是很久以前,陆槐生还在黑市流浪,平日随便找个破庙便是一夜,何相宜怕陆槐生冻死在庙里,每夜必来将自己的衣衾给他盖,但实际上,陆槐生体温暖如炉,反倒总是她往他怀里钻。
也许是他的确很温暖,回过头,何相宜已经安然睡着。
“……”
陆槐生脸上多了几分无奈,他俯身将何相宜抱到床上,然后自己裹着张草席在灶台下睡了。
纵使屋内烧了火,温暖如春日初晨,可一想到宫深似海,可能会很久见不到何相宜的事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的陆槐生喘不过气来,令他辗转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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