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贺说不清楚那一刻自己的感受是什么，但他选择了沉默。无论是他的内心还是倪玉韬对于那个人的态度，都让他非常不舒服。
甘朗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双手抱胸，身上修士的衣摆带出一片飞扬的尘土。
“你现在是修士？”纪贺这么问道。他这才发现甘朗就是刚刚在钟楼上撞钟的那个人。
“怎么，研究员变修士很奇怪吗？”甘朗勾着一边唇角，表情舒展，“在这个时代，什么都有可能，你不应当觉得奇怪。”
他转向倪玉韬：“断联了这么久，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结果还是阴错阳差地在这里见到了。”
“倒也不是全凭运气。”倪玉韬微微侧了侧身，露出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王筝，“是她带我过来的。”
甘朗歪了歪头，似乎仔细看了看王筝的脸，然后才缓缓道：“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王筝答得很利落，根本没有思考过，“但是，这座教堂的资助人，是我。”
甘朗脸上这才露出讶异的模样，盯了盯倪玉韬，又盯了盯王筝，眼中浮现坚定之色：“您就是他们说的叶子。”
倪玉韬把“叶子”这两个字嚼了又嚼，没品出什么来，只是在智脑上记了一笔，再回过神来，王筝便笑得很灿烂了。
甘朗：“叶子之前一直不曾露面，我们所有人都好奇。这回神父说您要亲自见我，我径直答应了，真是万分有幸。”
“不用谢我。”王筝翘起食指隔空点了点倪玉韬，“是倪总一直在打听你。”
甘朗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解，看向倪玉韬：“你要见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倪玉韬轻轻摇摇头：“自从回国后，关于你的所有权限都被我哥给关闭了，连身边人顾及到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他瞄了一眼纪贺，眼睛又转回甘朗那边，“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纪贺原本想主动退开，但攥着自己衣服的那只手未曾放开，而是拉着他走了。只余下王筝一个人站在那里，好气又好笑。
他们来到教堂背后的一个小角落，那里光很暗，只余下一线。倪玉韬仰头看了看，确认光的位置后蹲了下来，把所有的光让给了站在一旁的纪贺，接着冲甘朗勾勾手：“你也蹲。”
甘朗满脸疑惑，但也顺着他的话做了，两人就这么蹲在站着的纪贺的身前，直到倪玉韬用手掀起了纪贺的裤管，露出那条明显又刺眼的红线。
“你看看，是这个吗？”
甘朗的目光随着他的话音瞬间凝重，不在意任何地眯眼仔细瞧了瞧，接着干脆地点了头：“对的。”
纪贺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这根自他诞生起便一直跟着他的红线显然意义非凡。他想起了上次在训练模拟舱里关于倪玉韬脚上也有红线的事情，有些疑惑，又有些欲言又止。
倪玉韬好像只想知道这个简单且短促的答案，听到甘朗这么说完后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表情说不出是怅然，还是空洞，反正多少有些不妙。
甘朗蹲在那里看着逆着光面对面站着的两人，眨了眨眼睛，似乎品出了什么意味，突然笑了，话锋转到意想不到的地方，语气轻快：“阿卢去哪了？”
“在公司帮忙盯着。”
“那他是……”
“我的新保镖。”倪玉韬说罢盯了一下纪贺，见纪贺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着，这才又补充道，“我的男朋友。”
这下被吓着的不止是收不回嘴巴的甘朗，还有站得像根木头一样的纪贺。
他不知道刚刚那短短一瞬间倪玉韬究竟在内心做了何种决定，以至于轻描淡写地当着熟人的面给了他这个身份。
说此时的内心被炸成了一片废墟，那也绝对不是吹牛而已。
倪玉韬斜目盯着两人，似乎真没当回事。而甘朗的眼睛做了八百个往返跑动作后，终于迟了又迟地反应过来：“可他是……”
这三个字刚冒出来，就被倪玉韬出声打断了：“S级Alpha，我知道。”
甘朗无语笑了：“这是重点吗？”
倪玉韬还没接话，纪贺倒是补上了：“实验品。”见甘朗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他平板道：“但我会爱。”
甘朗笑得更开了。这两人在这演苦情偶像剧呢？这台词早八百年就过时了吧。他既不是来演拆散苦命鸳鸯的反派，也不是打算说什么爱不爱的东西。
可正等他打算再开口时，倪玉韬接话了：“自己清楚就行了，你向他证明什么啊。”半分没了刚刚见到甘朗时的激动，说变脸就变脸，“我是想找你要一要之前实验的原始记录文件。”
甘朗想说一半的话被打断，扁了扁嘴，这才回答：“不在这里，在我的小屋。”
“你不住教堂？”
“下城区，哪里都不安全。”甘朗的样子有点像想叹气，但还是憋了回去，“我在教堂和小屋往返，这里没有人停留祈祷，而敲钟是我的全部工作。”
倪玉韬环视了一下周围积灰的桌椅，心中滋味一时复杂：“你如果想回上城区……”
“我不想回去。”甘朗径直打断了，“先不说倪盼山和倪江在不在意，我不想再过那种心理负担压垮整个人背脊的生活了。
“我现在挺好的，也有相熟的朋友。虽然小偷和杀手混住，赌徒和盗贼盛行，但我们互不打扰，就像某种默契一样。偶尔有不开眼的人会打破规则，而他将被处以极刑。我自信自己不是那种人，也不会是那种人的刀下亡魂。”
他盯着纪贺，眸光沉沉：“要去那里的话，你们反倒应该担心一下自己。毕竟在阴沟里待惯了的老鼠，和被宠溺饲养的仓鼠，还是有肉眼可见的差别的，一眼便可知。”
“我们那里，一天一人来回一次，是规矩。所以我也没法出来送。”甘朗有些无奈，但也无法，“如果着急的话，就跟我走吧。”
夜色弥漫，半夜三更路上竟起了浓雾，月亮也被厚重的云层遮住，刚刚还有一层浅淡的银色素霜般的弱光，现在只剩下了稀薄的点点白斑。
一个乞丐缩在小巷子的岔口角落里，将自己身上的脏污的厚毛毯卷了又卷，背靠着长满青苔的红砖墙，睡意朦胧。
一行三人迎面走来，在雾中显得若隐若现。乞丐的睡意被吓了个精光，伸手揉了揉眼睛，待看清领头那人的长相，端坐起来，呼道：“朗大人。”
“咣当。”面前的破铁碗落入一枚小铜币，但乞丐眼睛噌亮，就像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立即把碗捧起来看了又看。
就这一枚小铜币，足以支撑他未来一个人的伙食了。
他还沉浸在欣喜若狂的情绪中，刚刚丢铜币的甘朗蹲了下来，迎面看着他：“把门打开，我们要进去。”
乞丐多少还有点理智，没忘了自己“守门人”的身份。他冒头看了一下后面两个身披黑袍、看不清面容服饰的人，语调里藏着十足的兴奋却又半压抑道：“大人，您知道的，我们这里不进外人……”
“不要得寸进尺。一枚铜币嫌不够的话，就没有下次了。”
乞丐生害怕他把这铜币要了回去，咬咬牙便心一横：“您进去吧！动作快些。我睡着了，没看见您。”
说完便把铜币攥进掌心，拢了拢毛毯盖住了头，窝进角落极为夸张地打起了鼾。
甘朗边摇头边叹气，但还是拉住大门，急急把两人放了进去。门自动回收，发出清脆的关门声，倪玉韬透过兜帽下的阴影回头看了一眼，没作声。
他们跟着甘朗往前走去，原本的小路逐渐变得略微开阔起来。外面那些满是垃圾与臭味的景象不再。这里的一切干净静谧，沿路的小屋内散发出荧荧黄光，空气中居然还有似有若无的菜香味。
倪玉韬的确是有些惊讶的。他自认为无所不知，但的确从未听说过下城区还有这个模样的地方，就像在眼前洞开的桃花源一样。
还在观察着，甘朗突然停下了脚步，伸手推开了道路尽头的一扇门，将两人推了进去，立马落了锁，这才放下兜帽呼了一口气。
“要不是你，我才不情愿冒这个风险。”
“很感谢。”倪玉韬说得真情实意，“但是……”
甘朗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主动道出：“下城区虽然对外是一副堕落到极致的模样，但也有自己的尊严。这种反叛之心被发觉，那自当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片区域，就是我们自己的……灰色地带。
“在隐秘角落，且只可以进自己人。在这里，大家才可以重新想起那过去的日子。那稀松平常，甚至不当一回事的日子，现在却只能是过去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算是有感而发：“你说，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他是保佑我们这些日夜祈祷的人的，还是保佑那些家财万贯、吃喝不愁的人的？”
这就差指名道姓地叫倪玉韬的名字了，但倪玉韬似乎毫不在意。
“虽然看起来是后者，但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他居然弯起了眉眼，“你又怎么知道，前后两者不可能同时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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