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按照计划死了。
等她再次有意识时，魂魄已经脱离肉身。她看了尸体一眼，脖颈处自刎的伤痕触目惊心，忍不住伸手触摸，却摸不到任何实物，只能任由如今的手穿过这幅肉身。
昭月无奈的收回手，喃喃道：“差点忘了，已经是只鬼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肉身的这道脖颈处的伤疤竟然会留在魂魄上。
她不禁抬手轻抚，倒是不痛，只是冰凉的触感让她有些不适，不免心生感叹，原来做鬼也怕凉啊。
窗外天还未亮，昭月环顾四周，屋内陈设如常，灯油也未耗尽，自己应该是刚死不久，还无人发现。但奇怪的是，为何不见鬼差？
凡人在濒死前会有黑白无常前来拘魂，待魂魄离体后阴魂方由鬼差引路前往阴间。
如今不见黑白无常，不见鬼差，着实有些反常。
昭月凝神聚力，抬脚试探着踩了踩两下地，轻声询问道：“土地公？土地公可在？”
……
一片寂静。
昭月在此前一直认为自己投胎转世计划最困难的是第一步——自杀。
对自己痛下杀手的确不太容易。一开始昭月研究的是如何让自己死的体面一些，如果死的时候还能漂漂亮亮的是最好不过了。
在研究多种死法之后，昭月觉得烧炭是最适合她死法。为此她在炎夏便开始张罗宫侍备下了能用一冬的炭火。
离舟那时听说此事后还以为她是怕冷，伏月之际便连忙给她送来狐裘，只可惜以后没机会再穿了。
想到这些昭月心中不免有些酸涩，转身注视着倒在血泊中的那副永远沉睡的躯壳。
眼前的人儿，眉头仿佛还在因疼痛而蹙着，微微张开的嘴唇已然干裂，整张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身上的白衣大半被鲜血浸红。
她知道自己死的不算安详，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血尽而亡是她的反抗，她的报复，她的救赎。
昭月微微昂起头，努力睁大双眼，原来鬼也会流泪。
平复好心情后，昭月长舒了一口气，余光撇见窗外天空已经变成闷青色，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般亡魂与鬼差碰头后，会由土地公抹去其阳间户口，户口一旦抹去，魂魄就再无回头之路，更方便鬼差顺利完成任务。
如今鬼差和土地公均未出现，只有去传说中的城隍庙试一把。相传亡魂可在城隍领取通往阴间的路引，这路引便如同凡间的通关文牒，可保亡魂在前往阴间的路上畅通无阻。
“昭月，这辈子辛苦了。”
昭月跟自己说完这句话便打算施法赶去城隍庙。她的魂魄刚离体不久，必须要在太阳升起前赶到城隍庙，否则以她这个初生小鬼的修为，根本无法在太阳下生存。
奇怪的是她无论如何都没能离开这间屋子，不管她用什么方式出去，蓄力施法或是穿门而过，面前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死去的她依然安静躺在那片血泊之中。
“再试一次！”
昭月用尽全力想要冲破这间房屋的束缚，然而再次睁眼，还是回到了这间屋子，只是屋内凭空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
男子身影修长，一袭黑衣，衣袍上金丝勾勒的流云纹在烛光的映照下随着他的步伐潺潺流动，
没有影子，不可能是活人。此人穿着气度皆不凡，倒也不像阴曹地府派来的鬼差。
“你是……？”
他没有理会昭月，从昭月的身体径直穿过，穿过的一瞬间昭月竟感受到些许疼痛。见他挺住脚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地上的那副女尸。
虽魂魄已经离体，昭月还是感觉到不适，出言打断他：“别看了，死透了。”
“公主，对自己下手挺狠啊。”男子说罢转身，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小鬼。
“你认识我？”
“公主在我的地盘上生活了近三百年，我自然是认得。”
“你知道我的秘密？”
男子不屑轻笑，抬手指向地上的尸体，开口道：“你？何来秘密。”
昭月在这句话中听到了嘲讽，她有些不解。三百年来，知道她长生不死的人基本都被杀了，现如今除了离舟便只有昭帝一人。
“你到底是何人？你的地盘又是什么意思？”
“这地面上姓昭，可地下……！”
“地下？土地公？”
“在下恐怕要比土地公高大一点，年轻一点，帅气一点。”
昭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男子轻哼一声，抬起脚尖点了点地，随后地上便缓缓冒出了白烟，一个身型矮小的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转着圈的从地下冒了出来。
只一眼，昭月便确定了，这位老者符合所有传闻中对土地公公的刻板描述。
“南方鬼君，唤老朽所谓何事？”土地公作揖行礼。
“见见老朋友。”男子用下巴指了指昭月的尸体，土地公看了一眼便慌忙转头，有些心虚道：“恕老朽不识。”
“哦？这块可在你的管辖范围，何谈不识？”
见土地公没有回复，昭月开口询问：“鬼君难道是来带我入地府？”
“这等小事，还轮不到本君来做。”
“那可否请鬼君安排能做这件小事的鬼差来做呢？什么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夜游神也行啊，我这个游魂死了这么长时间尸体都要硬了，魂魄还困在这里像话吗？”
昭月没好气的说道，说完可能觉得有些不礼貌，硬是补了个微笑。
“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怪难看的。”
昭月不想再搭理他，观察了一下旁边这位还算慈眉善目的土地公，索性顺势攀起了关系。
“我在这儿住了三百多年，您既是这一方土地的土地爷爷，我们自是未曾谋面的老朋友。看在这个交情上可否为晚辈指一条通往阴曹地府的明路？不知道为何，我死后便被困在了此处，魂魄无法离开此地。”
“这……”土地公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鬼君，正犹豫该不该说时，看到了鬼君让他离开的手势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般如释重负。
只见他火速转了几圈，伴着白烟钻进地下。
昭月气不打一出来，质问眼前这位罪魁祸首：“鬼君到底什么意思？”
“没意思。”
“鬼君要是无聊找人打趣便是找错人了，我赶着投胎，没时间陪你玩！”
“你现在恐怕多的是时间。”
昭月觉得他就是来捣乱的，不再理会他，又尝试着施法出去，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成功。
鬼君看她一阵白忙活，有些于心不忍，出言打断她：“你阳寿未尽，却自作主张的死了，地府自是不收。”
昭月听罢有些错愕，顿了片刻道：“那我也要离开此处。”说罢又准备运转灵力。
“省省力气吧，你离不开的。”
“凡自杀而死之人，其魂魄会困在原地，每天重复自杀的过程，直至阳寿尽了。”
常人阳寿最长不过百年，可昭月的阳寿……她或许活到三百零一岁就死了，若是没死呢，若是她活了五百岁、一千岁……若是她永远死不了呢？
残忍至极。
昭月突然觉得双腿无力，任由自己瘫坐在地上，她瘫坐下来的一瞬间，后知后觉的闻到屋内早已充斥着的血腥味。
原来鬼也有嗅觉。
她侧目看着地上的尸体，自嘲道：“我求死为求生，可这求生的结局……竟是亲手给自己套上了又一层枷锁的死。”
鬼君看到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反倒从心底生出一种恶俗的趣味：“后悔了？”
昭月没有回答，起身便要向他行个跪拜大礼。
鬼君看着眼前这一幕，急忙施了个法术将昭月扶起。他虽不知她的去处，却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天界用麒麟血脉滋养出的灵胎，若是受她一跪恐怕要折去不少阴德。
“跪也没用，我救不了你。”
“杀了我呢？”
“你已经死了。”
“鬼君……”昭月弯腰作揖，低头垂眉继续说道：“我宁可魂飞魄散，被恶鬼蚕食，也不愿再被困在此处……求鬼君怜悯，赐我一个了结。”
“不愧是昭宗皇帝的亲姐姐，魂飞魄散……够狠啊。”
“鬼君原来什么都知道。”
“那是自……” 「然」还未说出口，昭月的声音打断了他。
“看来鬼君也知道我那位亲弟弟是如何逆天改命……”
昭月起身向前拿起鬼君的手放在自己的遍布疤痕的手腕上，接触的一瞬间鬼君看到了无数次昭月被割腕放血的不同场景，刀刃一次次划开皮肤涌出鲜血的瞬间，触目惊心。
“困我于囚笼，以血续长生。”
鬼君发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了昭月的幻境里，他费力睁开眼睛，迎面撞进昭月的双眸，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心中涌出上百个念头。
其中一个是帮她。
“这些年来，我拜过上天神明，也求过地下判官。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声音太小，或是世上苦难太多，天上神明看不到我的不甘，地下判官也听不见我的呐喊……”
“公主，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凡人之事我无权干涉……”
“鬼君，你姓杜吗？”昭月打断了他，见他不答继续开口问道：“听闻南方鬼帝杜子仁掌管生死簿，有审判鬼魂之权，敢问我那弟弟阳寿几何？若他本就短寿，为何鬼帝纵容他苟活到今日？”
生死簿上昭宗的确是个寿命不过五十的短命鬼，地府早知此事但视若无睹，鬼君不想告诉她这个有些残忍的真相，索性反问她：“这么多废话，还想让我杀你吗？”
“当然。”
“想死的人可没这么多问题。”
“堂堂南方鬼帝，磨磨唧唧的！要杀便杀！不杀也给个准话，我好想其它办法去死。”昭月也没了耐心，没好气的继续说道：“何况要是没你们那个残忍的破规矩，我现在说不定已经转世投胎重获新生了，一点鬼性都没有……”
鬼君被她气势汹汹样子逗得有些想笑，故作严肃的轻咳了两声：“本君可不是南方鬼帝，也不会杀你——”
昭月伸出手指指向地下：“如此，鬼君从哪来便请回哪去，别耽误我去死。”
“我也没说让你死。”
昭月不想再理会他，开始思考着像她这种刚死不久的鬼魂一般是惧怕阳光，如果一直被暴露在阳光下说不定也能晒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天已然变亮，太阳透过窗照在昭月的尸体上，鬼君眼见她要走到阳光下，脱下那件锈有流云纹的外衣一把扔在她的头上。
昭月被砸得吃痛，又觉得被一股舒适的寒凉包裹，一把拽住扯下衣服质问他：“什么意思？”
有病吧！
“不想被阳光灼伤就老老实实穿上。”
“补充一句，晒不死。”
昭月翻了个白眼，嘴里小声嘟囔着：“还补充呢，我看是补刀吧！”
“你不用想着去死。”鬼君故作轻松的说道：“我看过生死簿，你本来也没剩几天阳寿了。”
昭月闻言愣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有些呆滞又疑惑的看向鬼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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