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元湛此次宴请,看得出极尽用心。

不见任何金玉奢靡,却处处透着雅趣。

庭中竹帘半卷,席间所用器皿皆是越窑,各席后都置着冰鉴,丝丝凉气驱散暑意;更有数盆形态奇崛的盆景,可谓风雅而不张扬,珍稀却不落俗套。

开宴不多时,一歌姬抱着琵琶款步而来,蛾眉淡扫,皓齿微露,朝主位与宾客盈盈一礼,指尖拨动,开口吟唱,珠落玉盘之声顷刻流淌而出。

一曲《绿水歌》清越悠扬,时如幽涧流泉,时如莺语花底,闻者无不侧耳,心旌随之摇曳。

歌罢,元湛笑道:“此乃府中歌伎,善琵琶,尤工曲。”说罢示意她去高澄处伺候。

那歌姬目光在高澄面上一绕,便含笑起身,柔顺地走到高澄身侧跪坐。不仅为高澄斟酒,亦细心为陈扶夹菜,还将一盏蜜水推她手边,低声道:“小娘子请用。”

元湛提议行酒令助兴,几轮下来,席间气氛愈发活络,诸王言语间,便开始试探着诉苦,言及峻法之下已知晓其间厉害,大家都不敢了,希望大将军也能体恤一二,手下留情。

高澄把玩着酒盏,但笑不语,只将目光投向身侧的陈扶。

陈扶会意,回道:“世之廉者有三:见理明而不妄取,上也;尚名节而不苟取,其次也;畏法而不敢取,则勉强而然,斯又末次也。大将军所望,非是让诸位畏法而暂不敢取。乃是期望我等皆能砥砺明理,达那‘上廉’之境。如此,何愁家门不可久安,国运不能昌盛呢?”

她话音甫落,宋游道便温言接上,“陈女史所言,乃至理也。”

他举杯向元湛及诸王致意,“游道身在台谏,职责所在,纠劾不法,非为与诸位为难,实是为涤荡污浊,共扶社稷。诸位王爷皆国之栋梁,若能率先垂范,支持新政,则天下清风,自当从邺城始。届时,史笔如铁,记载的便是诸位安邦定国之功,而非区区货利之得失了。”

他二人一唱一和,一个陈说大义,一个恳切呼吁,既点明了高澄整顿吏治的决心不可动摇,又给了元氏诸王台阶和新的价值期许。

席间静默片刻,襄城王元旭忽长叹一声,举杯道:“陈女史,宋丞之言如醍醐灌顶!不瞒诸位,日前渤海王亦曾致书于我,言道:‘咸阳王、司马令皆是我做平民时门对门的老朋友,若论亲近,无人能出其右。可他们却同时获罪,我也不能救。’大将军为国纠察,一视同仁,我等又有何可辩?只当自觉约束门下,全力支持宋丞与崔御史!”

众人纷纷附和。

那歌姬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却知是高澄一方占了上风,见他谈笑间掌控全局之风采,心中一动,斟酒喂食愈发殷勤,眼波流转,几乎黏在了高澄身上。

宴席终了,宋游道留下闲叙,高澄起身告辞。

他今日心情极佳,看那歌伎伺候妥帖,还能兼顾陈扶,比寻常的有眼色的多,遂大手一挥,解下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算囊。

随手抛入她怀中,将今日携带的所有金铤,尽数赏了她。

抱着那骤然坠手的锦囊,指尖陷入冰凉丝滑的织物,里面金块的棱角硌着手心,席间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降真香,这气味像带着钩子,钻进她鼻腔,也钻进她心里。

心头忽泛起一片错失的恐慌,心一横,牙一咬,她也顾不得礼数,提起裙裾便追了出去,在停牛车的暗巷口,‘扑通’一声跪倒在那人脚边。

来人跪在微湿的青石板上,呼吸因急促的奔跑和紧张而发颤。

高澄眉梢一挑,“怎么?赏赐的不够?”

“不……奴不是为赏赐……”那歌伎眼中水光潋滟,是紧张,更是渴望,“奴……求大将军疼我!”说罢重重磕下头去。

“疼你?”高澄轻笑,语气带上玩味,“怎么疼你啊?”

“只求大将军垂怜,把奴收在府里,便是平日听个曲子,解个闷儿,也能给大将军添些生趣。”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清晰地传递出想做他妾室之意。

“将军府的门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迈进的。若只为听曲解闷,或一夜快……”高澄微顿,瞥了眼身侧的陈扶,收敛了措辞,“若只为生趣,无需收到房里。”

高澄露水之缘不少,也养过几个外妇,但能进将军府邸的,正妻元仲华是公主,自不必说;王氏出身太原王氏,宋氏是孝文帝那时的吏部尚书宋弁的孙女,皆是高门贵女。

那歌伎却极执拗,“求大将军给奴个机会!”

高澄觉得有些趣,“除了弹琵琶唱歌外,你还有何用?细细说来容我分辨分辨。”

“奴……奴有用处的,奴会……”

她一时语塞,竟急出汗来,高澄莫名又多了几分耐心,瞥眼陈扶,引道:“方才席间,她讲的那些,你可能讲得出来?”

若能的话,许有教子之用?

谁知她还没答,身侧已传来语气微凉的小嗓,“大将军,这位姐姐貌似求的是妾室之位,不是女史之职吧?大将军这考核标准,怕是有些偏了。”

高澄被她一呛,也自觉失言,讪讪一笑。

歌伎转向陈扶的方向,语气诚切,“小娘子能言善道,奴万万不及。但……奴可以学!奴这手琵琶,这曲《绿水》,原也是下苦功学的。那经史诗文,奴也可以从头学起,奴身子康健,也会好好生养教导孩儿,定不辱没大将军门风!”

“倒是有几分意思。”

感受到高澄的松动,那歌伎坦言表露心迹,“大将军,奴……奴并非只为寻个依靠。奴是对大将军……一见倾心。奴不想只是跟过大将军,是盼着……余生都能跟着大将军。”

陈扶忽想起了什么,插话问道:“你姓什么?”

歌伎虽不明所以,仍老实回答,“回小娘子,奴姓陈。”

广阳王的歌伎,还姓陈,那不就是历史上,高澄那个颇有出息的儿子高延宗的生母么?那看来终是会收了的,不,必须收了,高延宗以后于北齐之稳,还是很有用呢。

“大将军,稚驹以为,只要是心之所爱,必当竭尽全力。陈姐姐对大将军倾心至此,想来什么艰难都是可克服的,为何不给机会呢?”

高澄听那歌姬也姓陈,没来由平添了三分好感,又听陈扶为她说话,不由调侃,“你们姓陈的,还真是锐意进取。稚驹,你先上车。”

待陈扶回到车上,高澄将目光投回跪在地上的陈氏。

屈指托起她下颌,令她仰起脸来,细细打量,又微微用力,让那脸庞侧过,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

“曲子弹得入耳,倒也算有几分艳色,”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滚烫的脸颊,“就是不知,褪了这身衣衫,躺在锦衾之间,能否也如你那琵琶一般,懂得轻重缓急,婉转迎送,若连尽兴之用都没有……”

“大将军若不试试,怎知奴……不能让大将军称心?”

高澄眸色骤然一深,低笑出声,“那便试试。”

-

寒暑易节,倏忽间已是武定二年春。

高欢巡行朝邺,百官相迎,万众瞩目之下,高欢紧握崔暹之手,赞他尽心为国,不畏豪强,使远近肃清,乃至说出“我高欢父子,无以为报”这种话。

崔暹谢恩时马惊了,高欢还亲自拦马授辔,种种礼遇,荣宠至极。

与去年此时欲杀之的他,可谓判若两人。

宋游道趁此东风,再上弹章,批驳尚书省各种违法事几百条,尚书省的高官王儒等人都受到鞭刑和叱责。连门下签名、记录早晚出入的旧制也得以恢复,台阁风气为之一肃。

四月丙辰,高欢返归晋阳,东柏堂的公务也暂松了。

刘桃枝将一碟精巧点心搁在案上,禀道:“是陈夫人托人送来给女郎的。”

陈扶看着那点心,对正批阅文书的高澄道:“陈姐姐身怀六甲,大将军回去该劝她静养,不必费心于此。”

“嗯。她做的本也不合你口味,没必要勉强。”

“请大将军代为转达,就说稚驹感念姐姐心意,甚为喜欢,但更牵挂姐姐与腹中孩儿的安康,望她务必珍重,勿以稚驹口腹为念。”陈扶撇撇嘴,“而不是说不合我口味。”

高澄从文书中抬起眼,哈哈一笑,“小东西,这么怕得罪人?”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显露出几分疲态。

“大将军,现下惩贪已有成效,稚驹想告假一日。”

去年到今年一直事务繁重,她都记不得多久没休沐了。

“行啊,我也休息一日,带你出门放放风。”

“稚驹回府休息便好……”

“回府有什么趣?”高澄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不由分说将她拉过,“走,我带你街上逛去,正好瞧瞧寒食节前市井热闹,给你买些东西。”

邺城街头,人流如织。

寒食在即,家家户户采办物料,高澄牵着陈扶的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陈扶还是第一次与他这般闲逛,看着两旁热闹景象,倒也暂时忘却了疲惫。

就在穿过一个拥挤街口时,高澄的目光忽被斜前方一道身影牢牢吸住。

那是一个女子。

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美人,而是一种‘绝异’之美。她的肌肤异常白皙,鼻梁高挺,眼窝微深,一双眸子带着点浅淡的琉璃色,顾盼间流转着脆弱之感的风情。

她站在一个卖胡粉的摊子前,微微侧首,阳光落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仿佛自带光晕。

高澄瞬间燃起一种炽热的、纯属本能的欲念,他朝那女子疾步而去,握着陈扶的手在无意识间,松开了。

就在他松手的刹那,一股汹涌的人流冲挤而来!

陈扶只觉得手上一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这股力量裹挟着,踉跄着与高澄隔开了数步之距。她个子矮小,瞬间淹没在成年人的腿股之间。

“大……”她刚想呼喊,口鼻却猛地被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手帕死死捂住!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钳制住她,将她往旁边一条狭窄的暗巷里拖拽!

她奋力挣扎,用学剑术的招式自救,可那力气悬殊太大,视线迅速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熙攘人群中高澄那抹逐渐远去的、朝着相反方向追寻的背影。

高澄朝着那抹‘绝异’身影追了几步,人潮涌动,他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躁,一道寒意猛地窜上脊背,惊醒过来。

手是空的!

他倏然回头,身后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穿着浅色春衫的女童身影?

“稚驹?!”

安德王延宗,文襄第五子也。母陈氏,广阳王妓也。

《北齐书·卷十一·列传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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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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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下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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