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后院厢房内,元玉仪见那玄色袍角踏入房门,立即跪伏在地。

她肩头轻颤,如同风中柔荑,却不是为自己求饶,只抽噎着道:“大将军……玉仪有罪……玉仪愚钝,直至事发,才……才恍然想到一事……”

高澄驻足,垂眸睨着她,从喉间滚出一个字:“说。”

“今晨,姐姐曾对玉仪说过……说过那李丞,说他‘看着贼眉鼠眼的,没想到是个坐怀不乱的……那个,那个什么惠’晌午的时候,那李丞便慌张来寻姐姐,玉仪当时懵懂,未作多想,而今想来,姐姐和那李丞应有共谋,但玉仪真的不知二人要偷大将军的文书呐……”

她话语断续,错位的信息与后知后觉的惊恐交织,反添几分真实。

高澄眸光一凛,俯身逼近一步,“既如此,为何不早报?”

元玉仪泪落得更急,“非是玉仪不说,是、是直至方才,将前因后果反复思量,才骤然惊觉的……玉仪愚笨……”

陈扶看眼高澄,缓声开口:“从只言片语就了悟元静仪包藏祸心,确是难为公主了。她虽无急智,却能在悟出的第一时间,便据实禀告大将军,还算不糊涂。”

她说着,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元玉仪。

元玉仪会意,抬起朦胧泪眼,痴痴望定高澄,“大将军,玉仪知错了……玉仪自请搬离东柏堂,还请大将军为了机密万全,派遣亲卫入内护卫……玉仪虽一刻都不想离开大将军身侧……可只要大将军安,大将军的社稷安,”她声音哽咽,目光满是依恋,“哪怕……哪怕搬出去后,会被大将军就此冷落,渐渐遗忘……玉仪也认了!”

高澄本就偏爱柔媚顺从、以他为天之姿态,见她宁肯自身承受冷落,也要为他着想,哭得又实在可怜,那腔因元静仪而起的迁怒,不觉便散了大半。

元玉仪觑准时机,起身扑入他怀中,仰起那张沾露芙蓉面,“大将军……三载前寒食节,大将军封街搜查,叫玉仪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直望进高澄眼底,“玉仪抬眼,正见大将军春山玉颜,玉仪不知为何,心魄为之一紧。后来细细思之,才知……是心动之故。”

陈扶轻笑,“难怪她这般顺从大将军,原是一见钟情啊。”她顿了顿,自言自语般补上一句,“不过,对大将军一见倾心,原也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元玉仪柔柔搂住高澄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妾自挣脱贱籍,便对月立誓,此生必得寻个心爱之郎君,才肯将身心托付……那日街角仓皇一顾,便知是命里的天魔星来了……”

高澄心弦微动。

以往他只觉是自个儿权势煊赫,捡了她,她便只能跟着。可如今细想,以她这般容貌,有多少机会依托男子,又何必寄人篱下,苦熬岁月?

若她当真在万千人海里独独认定了他,那这份绝异姿容,便不仅是可供狎玩之器,倒成了他个人魅力的鲜活印证。

再串联起她往日在自己身边那种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情态,竟品出几分宿命般的滋味来。

他不由伸出手,扶上元玉仪单薄的肩头,将人拢在怀中,语气也缓和下来,“你既全然不知内情,便不必去廷尉受那份罪了。至于搬出去后住何处……”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陈扶忽而出声打断,她似被元玉仪的容颜摄去心魄般,不自觉上前,将元玉仪颊边散落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彻底露出那张即便泪痕狼藉、依旧难掩倾国颜色的脸,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转眸看向高澄,“公主这般仙姿玉色,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技艺可教,性情可调,唯有这倾城之貌乃是天赐,可遇而不可求。大将军英雄气概,视红颜如浮云过眼,若换作稚驹是儿郎,”她唇角勾起抹玩笑弧度,“怕早忍不住用那名分一栓,牢牢占在府里,不容他人窥伺了。”

“佳人难再得。”高澄细细品咂着这五个字。

是啊,元玉仪这种级别的美貌,世所稀有,足以在人前席间点缀他的赫赫功业,也唯有这等绝色在侧,才堪彰显他之地位。

若随意安置在外,她容颜惹眼,难保不会被其他豪强觊觎……

他低笑一声,抬手掐住元玉仪下颌,颇怜惜地抹去她腮边的泪珠,“三日后是吉日,收拾好东西,搬去大将军府吧。”

元玉仪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原以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不曾想按陈扶所教,踏入那人人艳羡的大将军府,竟这般容易?

心下轰然,恍惚彻悟:当自身之力不足时,跟对人,多么要紧。

高澄耐着性子哄了元玉仪几句,待她止了抽泣,方与陈扶出了房门,对守在院中的刘桃枝冷然下令:“传令陆操,元静仪,可以动刑了。”

夏夜的风,穿过东柏堂庭院,带来池中水汽与草木微腥。

月光如练,倾泻在嶙峋假山石上,一只丹鹤单足立于水边,长喙埋入翅羽,姿态孤高静谧。

陈扶被高澄牵着,走在通往府外的回廊上。

惊心动魄一日下来,她怎会全无波澜,面对高澄这般人物,思虑再周也如履薄冰。掌心不自觉沁出薄汗,恐高澄嫌恶,她指尖微动试图抽回,却被高澄五指一拢,将她汗津津的手更紧攥住。

“稚驹手心有汗。”她轻声解释。

高澄侧头看她,低笑一声,“人食五谷,焉能无汗?”说着还曲指蹭了蹭她掌心。

陈扶稳了稳心神,漾开浅笑,“稚驹恭喜大将军,府上不日便要添一位绝世佳人。公主既真心仰慕大将军,日后定能琴瑟和鸣,解颐增辉。”

高澄视线落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那上面是由衷为他而喜。

这本该让他无比受用,美人倾心,臣女忠心,一切都顺遂他意,可偏偏,一种空落落的烦躁,像水底疯长的暗草,无声无息缠绕住他的心窍。

“哼。”

陈扶一愣,只当他在嫌自己言语泛泛,态度敷衍,酝酿几息后,笑语吟道:

“寒食东风逐絮轻,陌头初见定生平。

前尘枉度皆空负,逢君始觉此生明。

玉貌倾城难再得,芳华未负遇良英。

若非一眼心相系,何会风霜伴君行?”

“稚驹不才,以此诗贺大将军纳得佳人,可好?”

呵,真真好诗,心底那丝烦躁越灼,骤然燃成一股无名火,他猛地收紧了手指,力道大得让陈扶轻轻“咝”了一声,吃痛地蹙了蹙眉尖。

忽又似被这声惊醒,立刻松了力道。

“知你有察言观色之能,好替人搭桥铺路,”他语气不算重,却透着股疏离凉意,“不过,内帷纳宠这类事情,不必你来操心。”

陈扶怔了怔,乖巧应道:“是稚驹多言了,稚驹只是为大将军开心罢了,毕竟……神女有心。”

“神女有心确是得趣,然本世子却非襄王,岂会沉溺上心?”

他目光锁住她,语速放缓,“非要说我待谁是真上心……”唇角一勾,后半句悬在半空,等着她的反应。

“大将军自是待麾下之臣子将士,最为上心。”陈扶回望,满目崇敬,“连稚驹这般不过侍奉笔墨的女史,都蒙大将军赐下贵重的生辰之礼,可见大将军待有功之臣、得力之人,是何等慷慨!也正因如此,英才豪杰,才甘愿为大将军冲锋陷阵,乃至效死!”

唇边笑意僵住,未出口的半句话,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对,是这样的,他只是……只是不想让身边这个最亲近、最得用的近臣觉得,他高澄,这个志在乾坤之主,会轻易被美色所左右,会因内帷之事牵动心神。

既然她不会这么想自己……

他松开手,“去罢。”

那抹身量已与元玉仪一般无二的身影,依言敛衽,迈过门槛,走向牛车。车帘被婢女掀起,她踏杌而上,身影没入车厢,未曾回望一眼。

牛车缓启,渐行渐远。

只余夏夜蝉鸣,尖锐而绵长。

-

牛车在东柏堂前停稳,陈扶踏杌而下。

门庭处正忙乱着,几名将军府的家仆正将箱笼细软搬上一辆青篷马车,元玉仪穿着身簇新的水色罗裙,站在车旁。

她一眼瞥见陈扶,立即提着裙摆快步趋前,对着陈扶深深一福。

她咬了咬唇,眼中泛起水光,“我姐姐她……虽罪有应得,但求女史大人不计小人过……能否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饶她一条性命?她……她终究是玉仪血脉相连的姐姐啊……”

元静仪在廷尉狱中的境况,陈扶早已了然。那般养尊处优的妇人,何曾受过半分皮肉之苦?陆操的刑具甫一加身,不过半日光景,便已熬刑不住,尽数招供,已定了秋后问斩。

“公主,你能安然立于此处,非因我是‘大人’。”幽幽目光定在元玉仪脸上,“只因我所言句句为实。包括那句‘公主全合大将军心意,实乃天赐之福。’”

元玉仪脸白了白,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有再言,转身踉跄着登上了马车。

甘露凑近,压低声音道:“仙主也太宽宏大量了,她此前那般不识抬举,两次三番犹疑不定,如今倒好,摇身一变,竟登堂入室,入大将军府享富贵去了……”

陈扶目送马车驶远,方轻声道:“我在家不已说过了么?一则,唯她可坐实元静仪之罪,二则,她容颜全合高澄审美,若缺此位,高澄必择新人充之,与其来日面对莫测之变,不如是她。何来我宽宏大量之论?”

言毕,深深看了甘露一眼,方步入东柏堂。

但见内院廊庑之下,侍卫林立,甲胄鲜明,警备非但恢复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森严。

她穿过庭院,正遇见带队巡哨的队主阿古。

阿古抱拳一礼,黝黑脸庞上绽开憨直笑意,“女史安,今日东柏堂清净多了。”

陈扶亦微微颔首,唇角弯起抹笑意。

步入外间,陈扶笑看向屏风前,原先李丞坐处,此刻端坐着位小郎君。

他身着玄青罗衫,背脊玉山似得笔直,仪态深秀内敛,正凝神翻阅着卷宗,眉眼间一派静气,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那无俦侧颜上投下交织的影。

见她进来,他搁下手中书卷,起身,拱手,“陈女史。”

陈扶还礼,“二公子。初来听政,如何?”

高孝珩掠过自己手中奏报,“阿耶总揽万机,孝珩躬逢其盛,如观砥柱中流。”看回陈扶,凤目幽潭映月般潋着光晕,“陈女史佐理文书,纲举目张,孝珩颇感所得。”

“谢二公子夸赞。”

陈扶盈盈一笑,略一颔首,步入正堂。

高澄正埋首批阅奏报,紧抿唇线,微蹙眉峰,似压着千钧重担。

她悄步上前,如过往千百个清晨一般,收敛他已批阅的文书,沏上茶,而后跪坐于案侧,轻执墨锭,在端砚中徐徐研磨。

“阿耶下月便要西伐玉璧。”高澄头未抬,朱笔在绢帛上走若游龙,“十万大军会于晋阳,粮秣转运,兵员征调,甲胄器械之督造补充,漕运之疏通……皆需在月内厘清定策。”他语气沉肃,压得空气都凝滞几分,“近日,你便不要休沐了,随时候命。”

陈扶轻声应是,从未批的那堆文书里,取出一份轻推至他手边,“新粟入库尚有四处存疑,稚驹昨日下职前标出了。”

高澄正要接过,刘桃枝入内通传,言廷尉来人求见。

一廷尉属吏躬身趋入,禀报道:“大将军,罪妇元静仪在狱中……日日哭嚎,说要面见大将军陈情。”

高澄连眼皮都未掀动一下,只从齿间冷冷迸出四字:“拔了舌头。”

研墨的手一顿,“她毕竟……曾侍奉过大将军。既已明正典刑,判了死罪,又何苦让她再受活罪?不若……便见她一面,听她还有何未尽之言。”

高澄看向那沉静如水的小脸。

若她真与此事有半分牵连,必定唯恐元静仪见了他胡言乱语,怎会劝他去见?自己先前竟因那贱妇攀咬,对她起过一丝疑云,当真是荒谬至极。

“那就你代我走一趟,去看看她还有何疯话要说。”目光瞥过她那浅淡唇瓣,“我家稚驹这张巧嘴,想必……能让她‘安心’上路。”

廷尉大牢深处,浊气熏天。

污秽的血腥气、腐朽的霉味与便溺的恶臭交织成粘稠的网,滞在口鼻之间。

壁上几盏油灯幽暗跳跃,映照出地上窸窣窜行的鼠蚁。

独囚的牢房内,元静仪蜷在霉烂草堆中。

那十根曾戴着金戒指、玉戒指的纤指,如今指甲翻翘,糊满黑红污血。华裳早被鞭笞成褴褛布条,粘连着底下溃脓的皮肉,发散、面灰,唯有一双眸子,因蚀骨怨恨亮得骇人。

廷尉卿陆操恭引着一人入内,挥退所有狱卒,自身亦退了出去。

昏晦光线下,一道素净身影缓步而来。

元静仪死死钉过去,待辨清来人,她猛地自地上弹起,狠命抓住铁栏,发出撕裂般的尖嚎:

“陈扶!你这蛇蝎毒妇!是你设局害我!”

陈扶在距牢栏数步处驻足,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带稚童腔调的软糯嗓音,幽幽荡开:

“李大人告发有功,忠心可鉴,如今高升吏部郎了。永安公高浚恪尽职守,堪为栋梁,加领卫将军。大将军心中甚慰,觉着麾下之人着实可靠、得力。连二公子高孝珩,亦得前来听政。当真是,皆大欢喜。”

“贱婢!你不得好死!”

元静仪疯癫咒骂,涎沫混着血丝喷溅在铁栏上。

陈扶恍若未闻,笑靥更甜几分,“啊,还忘了一件喜事。琅琊公主‘大义灭亲’,大将军感其真心,今晨已风风光光,接入大将军府去了。”

咒骂戛然而止。

“你想保全的夫君孩儿。虽说,因二公子一句‘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才下而位高,身无大功而受厚禄’,官职尽褫……不过,因其坚称不知情,性命终究是保住了。”*

“为何……为何要如此对我?!”元静仪身体顺着铁栏滑跪于地,嗓音嘶哑欲裂,“就因我与你作对?争抢了大将军些许恩宠……你竟用这等毒计,将我置于死地?!你好狠!”

“作对?”陈扶笑意微敛,无声向前,贴近铁栏,“我那日问你的,似乎是‘确定要与我——为——敌?’”

元静仪浑身剧颤,此刻方才彻悟,原来那非是争风吃醋的恫吓,而是不死不休的战书。

所有气力瞬间抽空,烂泥般瘫软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污秽地面,“我服了……我知错了……我不该与你为敌……求你……饶我一命……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错的,非是与我为敌。”

“是你选择与我为敌,却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一定要竭尽全力啊。”

元静仪猛地抬头,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在幽暗光线下,鬼魅般阴冷悚然。

是啊……三十五金巨资,只怕是李府倾囊之财了,那可是要尽数充公的脏款,回不到她手里的……还费尽心思,擢升那秘书丞……陈扶为诛她,确是竭尽全力,而自己竟可笑地以为,凭几分颜色、几许床笫功夫便可匹敌,高枕无忧……

“我错了!我真知错了!求你再予一次机会!你既……既肯大发慈悲,放过玉仪,为何不能饶我一次?”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若非你贪心,我又能拿你如何?我留你妹妹,是因她尚有用处,”她微微偏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疑惑神情,“你于我,有何用啊?”*

语毕,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于阴影之中。

秋后问斩……尚有时日……尚有机会……她定要想出……自己对陈扶有何用?

她定要……想出来……

*出自汉代宫廷音乐家李延年创作的小诗《李延年歌》

*出自西汉刘安所著《淮南子·人间训》《天下三危》

*出自《红楼梦》智通寺对联

四年八月癸巳,神武将西伐,自邺会兵于晋阳。

《北齐书》帝纪第一 神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31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AI指令调到冷脸上司后

狩心游戏

猫总会被蝴蝶吸引

【原神】百年契约

路人,在漫画卖腐苟活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邺下高台
连载中钤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