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高澄笑而不语,司马子如心思,应是死不了了,死不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心一安,口中便滔滔不绝表起忠心来,说要效犬马之力。
陈扶见时机正好,轻声开口:“刺史既愿为大将军效力,稚驹有一浅见,斗胆呈上。”目光落在壁上悬挂的冀州舆图上,“冀州乃漕运要冲,博广池周边粮米充足,若增派二十艘官船,直运前线,既省中转之费,又解军粮之急,不知刺史以为如何?”
司马子如本就是人精,女史的话无异于高澄的授意,忙应道:“陈女史所言极是!此事明日便办!”
次日,高澄理完漕运政务,留陈元康在码头监看调度,自己则携陈扶登舟游起了湖。
荷叶初展,碧色连天,渔舟小巧,穿行其间,见有船头挂着‘现捕现烹’木牌的流动船肆,高澄令船夫并船,不多时,厨娘端来清蒸虾、红烧鲤鱼等河鲜。
鱼肉鲜嫩,滋味绝佳,高澄取过酒壶,倒了两杯米酒,递一杯与陈扶,陈扶接过,与他碰杯,浅酌一口,酒液入喉,清甜中带着几分醇香,沁人心脾。
湖光落在她眉眼间,温柔了她的轮廓,高澄望着她,忽想起初见时,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孩儿,喝一口酒便皱紧眉头,如今竟已能与他共饮,共论天下大事。
不由胸中翻涌起沉雄,望湖而赋:
“衡湖泱泱兮,涵纳百川。太行嵯峨兮,为吾屏藩。往世英豪兮,逐鹿其间。戈矛既折兮,霸业成烟。今吾临戎兮,巡守东藩。誓清寰宇兮,重整河山。”
陈扶眸中闪过赞叹,承前而拓,相谐而应:
“漕运通衢兮,粮秣连绵。盐利充军兮,壁垒自坚。中兴之业兮,肇始于肩。万方仰德兮,四海归贤。古之豪杰兮,皆为序篇。今朝风流兮,唯君独先。”
高澄眸光大亮,仰头朗声大笑,举杯与她相碰,“有稚驹在,我无有不能。”
在信都的三日,司马子如对陈扶父女极尽殷勤,派去最伶俐的仆妇,连她的裙摆脱了线都被悄悄收去缝补。遇事必请教陈扶,还对儿子司马消难道:“她不过豆蔻,却沉静庄重,言辞老道高深,日后你在邺为官结交,万莫以其为小女儿家轻之漏之。”
离开冀州南下,趁车厢只剩二人,陈扶问高澄道:“大将军为妹妹定下的婚事,可曾问过她?”
高澄正把玩着司马子如送她的短剑,闻言抬眼,“司马消难虽爱造作夸饰,好博名誉,却也算自幼聪慧,通读史册经书,又风姿俊朗,配得上那耶。” 语气理所当然,“婚姻大事,依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我为她择的是良配,她为何不愿?”
陈扶抿了抿唇,轻声道:“若妹妹已有心悦之人,或是不喜司马公子性情,岂不委屈?”
高澄手臂一抬,捏捏她软乎乎的脸颊,戏谑道,“日后将你许人时,我先问你可愿,如何?”
他本是随口捉弄,料想她会红着脸躲开,或是小声反驳,却没料到陈扶只是抬眸看他,睫毛轻眨了眨,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话一出口,脸颊上的力道一滞,高澄脸上笑意瞬间淡得无影无踪。
他收回手,端起桌上的冷茶,仰头灌了一大口。
别过脸抽出本文书,提笔狠狠一蘸,落笔颇重,在文书上洇出一团朱红,桃花似得。
陈扶心里一沉,想来他自作主张惯了,不喜手下之人悖逆他意,亲妹尚且没有权利,她却顺着玩笑话想要自主之权,实在不懂事。
然她也不能说都听大将军的,给日后遗患,故而模棱两可道,“是稚驹多言了。”
见他脸色依旧不好,陈扶转了话题,“大将军,冀州漕渠,疏浚时若在浅滩处设几道导流坝,或能调节汛期。”
可高澄像是未闻,目光紧锁字里行间,陈扶又试着提了几句前线军务,声音放得轻软,试图化解僵持。
他依旧装聋作哑,笔尖在纸上沙沙疾走,只给她一个冷硬的侧影。
陈扶见状,便不再多言,安静地跪坐一旁,添茶磨墨。
这般沉默了约莫半炷香,高澄下笔渐缓,余光瞥眼身侧人,她垂着头,睫毛像蝶翼般轻敛着,竟透着几分委屈,心头那无名火蓦地就熄了,生了心疼。
他搁下笔,从案侧的匣子里摸出一油纸包,打开,递到她面前,“尝尝冀州的,看和定州的哪个更甜些。”
见她茫然望他,他又笑着掰下一块露出枣泥的烧饼,递她唇边。
济州属东魏黄河漕运带,沿岸官仓密布,粮船挤泊码头,船夫赤臂拉纤,号子雄浑穿云;岸边晒粮场铺就金浪,民夫肩扛粮袋穿梭入仓,官差执簿登记,一派舟楫往来、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
时逢春汛,黄河浊浪翻滚,水势湍急如奔。部分粮船被暴涨河水困住,离岸数丈难靠,船夫们奋力撑篙,篙尖插入浪中竟掀不起半分波澜。高澄立在堤上,眉头微蹙。济州刺史见状,不仅呵斥船夫,竟欲命岸边民夫下河拖拽。
陈扶凑近高澄,附耳几句,高澄抬手止住刺史,“不必为难他们。既知漕渠修缮为要,更要抚恤民夫,激起民变,这罪责你来担?”转头吩咐刘桃枝:“带些人去搭把手。”
处置完漕运急事,又将沿路的流民青壮编为‘新安营’,派驻前线,老弱者迁往垦区,分授荒地;既解流民安置之困,又补前线兵源之缺。
随后接见济州官吏耆旧,“在座诸位,或为元从之后,或为乡里望族,皆是国之腹心。侯景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望诸君与澄同心同德,共保大魏安宁。”他话锋微转,眸色锐利,“内安方能外攘。若有宵小不识大体,欲趁乱行不轨之事……也休怪孤,顾不得往日情分。”
赴青州之路多丘陵,五百亲兵马步相济,旌旗在山道间蜿蜒如蛇。
青州濒海富庶,盐铁之利甲于诸州,沿海盐场炊烟缭绕,盐户或支锅煮盐,或于滩涂晒盐,盐官往来巡查记账,盐车队列首尾相接,向内陆转运不息。
东阳城内,尉景率属官相迎,高澄见他身形消瘦,鬓发霜白,不由上前半步,关切道:“姑父治下百姓安居,便是最大功绩,不必过于操劳。”尉景苦笑摇头,“是老了,不必当年了。”
私府内,医官身影不时出入,显是为他调理身体。
盐务议毕,高澄忽笑问尉景:“姑父,当年你宝贝得紧的那小东西,可还活着?”
尉景正按着胸口缓气,闻言瞥他一眼,“它才十二岁,如何就死了?”
高澄眉梢一挑,“在哪儿养着?”
尉景依旧没什么好气,“还能在哪儿?后院。”
一旁的陈扶听得满心疑惑,听着像是在说人,可又透着古怪。正要细思,手腕被轻轻一拉,高澄侧脸对她笑道:“稚驹,带你见个稀罕物。” 他咬着 “稚驹” 二字,眼底藏着捉弄笑意,不等她应声,便拉起她往外走。
后院一被拾掇得干净的马厩里,卧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
它比寻常马矮了大半,堪堪到腰腹,鬃毛梳得顺滑如缎,正低头慢悠悠啃着苜蓿,听见脚步声,歪着脑袋望过来,一双黑眼珠亮得像浸了油,小耳朵轻轻扇动,模样乖巧又憨态。
这马生得太过可爱,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柔软。她下意识伸出手,那小马竟起身凑了过来,用温热鼻尖蹭了蹭她指尖,全没半分牲畜野性。
高澄倚着围栏,笑问,“你没觉得像谁?”
听他语气调笑,陈扶已是了然,原来她的小字,竟是这般而来。小马乖巧无害,是有几分她面对他时的样子,心里一硒,浅笑道:“稚驹实没看出像谁。”
“那便再好好看看。”
他十五岁见这果下马,便觉它乖巧玲珑,一心想骑玩,可尉景宝贝得紧,连碰都不让他碰,还害得他挨了几十杖。
今日既有机会,自然要试上一试。
高澄打开围栏,伸手攥住马缰绳。那果下马歪头看他,模样温顺,似乎并不抗拒。高澄一跨一坐,持缰驱策,谁知那马竟像生了根一般,四条小短腿稳稳钉在原地,任凭他怎么抖缰、怎么夹马腹,就是纹丝不动。
高澄愣了愣,加大了力道。
可那果下马依旧不为所动,既不嘶鸣,也不尥蹶子,还轻轻偏过头,啃开了槽边的苜蓿,仿佛背上的人根本不存在。
“嘿,这小东西!” 高澄又好气又好笑。
见他要往马屁股上抽鞭子,尉景连忙上前按住,喘口气道,“这马就是这般性子,若不想动,抽死也没用。”
高澄啧了一声,“姑父下不去狠手,自然驯不好它,”
“鞭子也抽过,好东西也喂过,它软硬不吃,索性便随它去了。”尉景爱怜地拂过马鬃,“它本就是偶产的异种,世间难得,我也没想让它当坐骑。”
高澄盯着那歪头啃草的马头,他一直以为这马是温顺的,今日才知竟是个犟种,转头看向立在栏外的陈扶,少女春衫胜雪,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乖巧又懂事。
正看得入神,她忽转目望来,轻声道:“大将军,稚驹知道它像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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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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