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夕阳如血,将风蚀谷嶙峋的怪石和绵延的沙地浸染得一片赭红。光线变得浓重而迟滞,空气里浮动着金色的尘埃,仿佛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海瀚独自坐在一块被风蚀出深刻纹路的巨岩之下,背脊挺直,周身却笼罩着一层难以穿透的孤寂。他微低着头,就着天边最后那点惨淡的光,一言不发地打磨着一柄弯刀。他的动作沉稳而机械,砂石与精铁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单调声响,在这片辽阔的寂静中被放大,一声声,不似磨刀,倒像是某种沉重的心事在反复碾压,压抑得令人心口发闷。
不远处,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叶秀秀正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温柔包裹。她捏着一根枯枝,极其认真地在沙地上勾画。一大一小两个手拉手的小人逐渐成形,线条稚拙却充满暖意。在小人周围,她还画了许多代表小花的圆圈,和一颗光芒四射的大太阳,每一道光线都用力地向外延伸,仿佛要驱散世间所有阴霾。她的小脸沐浴在暖金色的光里,长睫垂下,神情专注而满足,完全沉浸在自己用树枝描绘出的、拥有“大哥哥”和“太阳”的美好世界里,对周遭悄然凝聚的暗流毫无知觉。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碾过沙砾,由远及近。陈徽缓步走近,身影被夕阳拉得细长,如同一道无声的阴影,缓缓覆盖了坐在岩下的海瀚。他先是远远瞥了一眼那个仍在沙地上快乐作画的小身影,目光在她画的那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上短暂停留,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暗,随后才将视线落回海瀚手中那柄泛着冷光的弯刀上。
陈徽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死气沉沉的谷里,倒是因为她,多了几分活气。比我们这些只会打杀、满手血腥的人,瞧着干净顺眼多了。”
海瀚磨刀的动作未有分毫停顿,头也未抬,声音低沉而淡然地回道:“小孩子心性,自己总能找到玩物,打发时间罢了。”
陈徽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冰冷,毫无暖意,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嘲讽,“是啊,小孩子…心思最是单纯,像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也最是容易…”他话音微妙地一顿,像毒蛇吐信般缓慢而危险,“…被染上颜色,被随意捏造,被…利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海瀚?”
海瀚磨刀的手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极其细微,但刀刃与磨石之间立刻发出一声短暂而刺耳的错音,打破了原先沉闷的节奏。
陈徽仿佛全然未觉这细微的失控,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冷意,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如冰冷的蛛丝,无声缠绕上来,“自伊吾城一别,你我就未曾好好叙过话。池青川那边…想必没少在你身上费心思吧?听闻他最擅长的便是攻心,尤其是对…”他语速刻意放慢,字字清晰,“…心思纯粹、又格外重情义之人。他总是代价给得足,戏…也做得比真金还要真。”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冰冷的审视,飘向不远处对一切浑然未觉、仍沉浸在自己画作中的秀秀。那目光犹如无形的薄刃,刮过小女孩毫无防备的脊背。
海瀚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冷电,骤然与陈徽对上。深褐色的瞳孔在血色夕阳下急剧收缩,仿佛被精准刺中了要害,但他开口时,语气却竭力维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伊吾城之败,是我技不如人,算计不周,无话可说。与任何人都不相干。”
陈徽语调微扬,带着一种冰冷的、抽丝剥茧般的质疑与压迫,“不相干?那这孩子呢?”他下颌朝秀秀的方向轻轻一抬,动作随意,却重若千钧,“她看你的眼神,可不像‘不相干’。海瀚,你我同为谢先生效力,刀头舔血,行走于万丈深渊之畔,容不得半分差池,更容不得…”他再次刻意停顿,每个字都似淬了冰的珠子,狠狠砸落,“…软肋。”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清晰无比,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的威胁。
恰在此时,叶秀秀似乎终于完成了她的“大作”。她欢快地站起身,小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举着那根枯枝,像一只迫不及待想要分享喜悦的雏鸟,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海瀚奔来,嘴里清脆地喊道:“大哥哥你看!这是我画的!这是秀秀,这是大哥哥!我们…”她银铃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海瀚在她靠近的瞬间,如同被灼热的炭火烫到,又像是要急切避开某种致命的沾染,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之突兀,甚至带翻了旁边石上搁着的皮质水囊!“砰”的一声闷响,水囊坠地,塞子崩开,里面清冽的水“汩汩”涌出,迅速浸湿、污浊了一小片金色沙地。
海瀚声音冷硬如铁,甚至因着内心翻涌的焦灼、惊惧和不得不为之的决绝而泄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粗暴,“走开!谁有闲心看你这些涂鸦!到别处玩去!莫来烦我!”
叶秀秀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脆弱的琉璃被重锤击中,僵滞,然后寸寸碎裂。她举着树枝的手还茫然地顿在半空,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她那双总是清澈亮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瞬间被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痛。她怔怔地望着海瀚那张冰冷而陌生的侧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她下意识地、怯怯地、求助似的望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眼神却幽深得令人胆寒的陈徽,小嘴猛地一瘪,眼眶迅速红透,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但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气力强忍着,没让那委屈与痛苦的泪滴落下来。她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像一只被惊弦吓破了胆、茫然无措的小兽,踉跄着向后退却,然后猛地转身,用尽力气飞快地跑远了。那根承载了她所有欢欣、期盼与分享欲的枯枝,从她无力松开的手中脱落,无声地跌落在沙地上。
海瀚的心,像是被那根丢弃的枯枝狠狠刺穿,传来一阵尖锐剧烈的痛楚。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死死盯着面前流淌的清水和那片不断扩大的污迹,绝不去看那个跑远的、小小的背影。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因用力过猛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掐入掌心,刻出月牙形的血痕。
陈徽将海瀚这刹那间所有的挣扎、痛苦与强忍的暴戾尽收眼底,脸上终于浮现一丝了然的、冰冷的满意神色。他不再多言,只是上前一步,抬手看似随意地拍了拍海瀚绷得如岩石般僵硬的肩头,语气甚至称得上有一丝“宽慰”,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令人窒息,“这就对了。非常时期,心肠硬一些,冷一些,对谁都好。尤其是…”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叶秀秀消失的方向,“…对她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悠然转身,融入了愈深愈冷的暮色之中。
留下海瀚独自一人,血色的夕阳将他孤寂的身影在沙地上拉扯得变形而漫长。他知道,方才那场伤人的表演,或许暂时稳住了多疑的陈徽,但他也亲手,以最残酷的方式,斩断了秀秀对他那份全然的信任与依赖。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奔跑过来时带起的微风和身上那点淡淡的奶香气,此刻却只剩下漠风刮过耳畔的冰冷呜咽。
远处风蚀岩林的最高处,一道几乎与岩石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正无声地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正是池青川麾下最神秘的影卫之一,朔风。
他全程目睹了谷中那场由欢欣骤变为冰点的冲突,陈徽的出现、他与海瀚的对话、以及叶秀秀哭着跑开的全过程,都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悄然后撤,隐入一道岩缝深处。单膝微屈,从怀中取出一支仅有手指长短的纤细铜管,又拿出一小卷特制的薄韧纸张。他以指为笔,运起内劲,指尖在纸面上快速划过,留下几乎难以辨认的细微凹痕。
他的报告极为简练,但特意强调了叶秀秀的反应:
「风蚀谷讯:陈徽已返。与海瀚会于谷中。陈徽疑海瀚与主上关联,以‘软肋’(叶)相胁,海瀚当众厉斥叶氏女,女泣走,伤甚。陈疑暂消。谢采踪迹,仍未显。」
写毕,他将纸卷细细塞入铜管,封以印有特殊空城殿纹样的火漆。随即,他唇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啸,片刻,一只羽色灰黑、几乎与暮色苍穹融为一体的健硕信鸽穿出岩隙,精准地落在他覆着皮质护腕的小臂上。朔风将铜管熟练地缚于信鸽腿侧,手臂轻轻一扬。信鸽如离弦之箭般悄无声息地射入渐暗的天空,向着空城殿的方向疾飞而去。
...
数日后,空城殿,池青川的书房。
窗外云卷云舒,殿内沉水香的清冷气息袅袅盘旋。池青川一袭宽松的墨色长袍,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闲闲地拨弄着一块温润的白玉镇纸。
一只信鸽落在窗棂上。墨羽立刻上前,解下铜管,检验无误后奉上。
池青川挥退墨羽,独自将纸卷置于掌心,内力微吐,字迹显现。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前面的信息,当看到“海瀚当众厉斥叶氏女,女泣走,伤甚”时,他原本慵懒闲适的神情骤然冷却,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寒意,捏着白玉镇纸的指节微微收紧。
“没用的东西…”他极轻地低语了一句,声音冷冽。但他立刻控制住了情绪,那丝波动很快隐没于深潭般的眼底。
然而,他的目光落到最后那句“谢采踪迹,仍未显”时,眉头微蹙,流露出更深沉的关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谢采的下落,才是真正能搅动全局的关键。
他静默片刻,周身的气息变得沉凝。随即,他拿起那支朱笔,在纸卷背面迅速写下回复。他的字迹依旧优雅,但指令清晰而冷酷:
「陈动向,例行上报即可。海瀚处境,无须赘言。谢采行踪,方为重中之重,倾力探查,不得延误!」
写罢,他叩击窗棂。一只羽色苍白如雪的信鸽落下。池青川将指令卷好放入铜管,亲手缚好,但在信鸽振翅欲飞之前,他顿了顿,似乎思索了片刻,又对侍立在门外的墨羽平淡地吩咐道:
“墨羽。”
“属下在。”墨羽立刻现身。
“让药堂配一份‘清心凝神’的香丸,用料照旧,用她喜欢的那个绣球花囊装了。下次朔风传讯时,让他寻个由头,不着痕迹地交给秀秀身边的侍女。”池青川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就说是谷中常备的安神之物,让她夜里点着玩,不必提我。”
“是,殿主。”墨羽躬身领命。
苍白信鸽如电射向风蚀谷。池青川重新望向窗外,目光幽远,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谢采…”他低声自语,这个名字才是他所有心绪翻涌的核心,“你究竟藏在何处?”
至于风蚀谷,就让它再乱一会儿吧。所有的布局,最终的焦点始终是那个失踪的对手。对叶秀秀的这点微不足道的私下关照,或许是他冰冷算计中仅存的一丝属于“池哥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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