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诺坐在摇晃着的绿皮火车上。
窗外,西北的戈壁滩黄沙卷席,烈烈夏日,干燥中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沈诺完全没有心思观赏窗外的风景。
他心神不定地靠在椅背上,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错着,婴儿的啼哭声,愈演愈烈的吵架声彼此交融。沈诺烦躁地皱起眉头,戴上耳机,音乐从白色的耳机线中徐徐传来,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沈诺的心却越来越乱。
恍惚间,他又想起那通电话。
女声带着哭腔和恳求,断断续续地说道:“几年前,我正在忙官司,一个疏忽,小鱼儿被人贩子拐卖...”沈诺颤抖着,紧紧攥住一旁的柜子,稳住身体。
“小鱼儿很勇敢,在拐卖的途中,他机智地联系到了当地的民警。”顾矜的声音愈发尖锐,“可他被发现了,那些人贩子...把他关在了村里的地窖。”
沈诺的身体颤栗着,心上巨大的恐惧一瞬间笼罩着他,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后来,后来,我们找到他时,小鱼儿病了。”顾矜沉默了好一会,才又缓缓说道,“从那天起,他就不再说话,幻觉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沈诺有些站立不住,他晃着身体,慢慢坐在地上,他静静地听着,眼泪却一滴滴地掉落在地板上。
“医生说,他受到的刺激过于严重,他把自己封锁在自己的世界中,甚至还演化出了第二人格,他拒绝沟通,求生**也越来越低。”顾矜平复着心情,她擦了擦眼泪,“沈诺,你能来看看他吗?陪他聊聊天就好。”
“那天,他发烧了,烧糊涂的时候,一直喃喃地念着你的名字。”
“那是他这几年第一次说话。”
“医生说,你对他很重要。”
“阿姨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当阿姨求求你了,来看看他吧。”
顾矜的声音再一次慌乱了起来,她竭力克制着情绪,却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小鱼儿不会伤害你,他只是病了。阿姨求求你,救救他吧。”
沈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应的,他只记得,他沉默地坐了许久许久,眼泪一遍遍浸湿衣襟。
梧城很远,靠海。而楠城是西北的内陆城市,沈诺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和沈爷爷说的,也有些记不清沈爷爷是怎么收拾好衣物,带着他坐上了这辆开往梧城的绿皮火车。
火车晃悠悠地前行,沈诺听着铁轨一次次重叠,又一次次错开。
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些本该忘却的往事,本该沉溺在生命长河中的回忆,却如同这漫天的黄沙般,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沈诺本以为他会忘了很多。
可,巷子口那颗不复存在的大柳树,那些丑不拉几的守护神,那些滑稽又带着好笑的诺言。
“小鱼儿,有事一定要找警察,知道吗。”
“啊,我们的小鱼儿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小鱼儿,对吗。”
“沈诺,你要等我,我会回来找你。”
沈诺撇过头,怔怔地望着窗户,窗户上堆积着厚厚的一层尘土,走进隧道后却又有些反光。
沈诺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不让眼泪落下。
火车开了多久,沈诺就煎熬了多久。
他第一次意识到,等待是如此漫长的一件事。
刹那间,沈诺觉得自己是无形的侩子手,蝴蝶微微扇动着翅膀,却还是带来了狂烈的飓风。
沈诺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中间,他张望着,四面八方地看着,但怎么也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他试图拼命呐喊,咆哮,可过路的行人神色匆匆,从未有人为他驻留,朝他伸出手,带他离开这个纷杂而又混乱的世界。
“嘟——”
火车一个摇晃,沈诺随着惯性往前晃了晃,没留神,额头撞在了前边的座椅上。
他猛地醒了过来,朝停靠的窗外看去,拉着行李箱的年轻姑娘正在匆匆赶路,穿着西服的男士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手拽着西服上的褶皱。
沈诺突然回过神来,不是梦啊。
可是他好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啊。
一出车厢,和楠城干燥的热不同,带着水汽的湿热从心底一寸寸烧起,沈诺心不在焉地拿出兜里的卫生纸,擦了擦额角的汗。
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沈诺刚过了闸口,就看到了满脸急色的顾矜。
顾矜的变化很大,比七年前还要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为明显,那双和顾昱相似的桃花眼却暗沉了许多。
看到沈诺,顾矜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快走了几步,接过沈爷爷拉着的行李箱,歉意地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俩大老远跑一趟。”
沈爷爷叹了口气:“没事,孩子重要。”
顾矜勉强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拉着两人来到自己的车上。
汽车启动前,顾矜朝后视镜张望了好几次,和七年前不同,沈诺长高了许多,身上的清冷劲愈发明显。
她沉默了一会,才强压着情绪,转过头,那双桃花眼蓄满泪水:“诺诺,可以先去看看小鱼儿吗?”
沈诺抿着唇,点头答应。
汽车缓缓地向前行驶,沈诺身上却冒着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他的后背早已浸湿,烈日燃燃,沈诺却打了个哆嗦。
好冷啊。
离医院越近,沈诺心底就越是慌乱。
他告诉顾昱,遇到危险要记得找警察,他做到了。
沈诺听顾矜慢慢说着,那场拐卖,顾昱一个人救了整车的孩子,是他暗暗留下了线索。
顾矜说,在四下慌乱中,顾昱勇敢地站了出来,安抚着一车的小朋友。
他说,别怕,他带着守护神,守护神会保护他们。
他说,他是最勇敢的小鱼儿,他会打架,能把一切坏蛋赶跑。
他说,别怕,警察叔叔马上就来了。
可也正是如此,人贩子很快就注意到了顾昱,他们把他抛下,将他关在地窖里。
沈诺咬紧牙关,紧紧攥紧拳头。
天杀的,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养得健康了些的小鱼儿啊。
小鱼儿怕黑,有被害妄想,顾矜说,他们找到他的时候,顾昱一个人被关在地窖整整五天。
沈诺有些听不下去了,他歪过脑袋,眼眶红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是他教他打架的,是他给了他守护神,是他告诉他遇到危险要记得找警察叔叔。
沈诺只是希望,他能好好长大而已,沈诺只是恳求,他能不被人欺负罢了。
沈诺低声哭着,他从兜里拿出卫生纸,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是他推动了剧情走向,可他也只是希望顾昱能好好的而已。
为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顾昱。
医院很快到了,沈诺虚弱地靠在墙上,听医生一遍遍地叮咛着。
医生柔和地笑了笑:“别怕,和他聊聊天就好,如果顾昱失控了,就按床头的呼叫器,我们就在门外。”
沈诺怔怔地站在病房外,但却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不敢推开那扇门。
身后,顾矜压抑着情绪,却依旧能听到嘘唏的哭声。
沈诺想要抬手敲敲门,可手刚伸出去的那刻又愣在原地。
他局促地站着,眼眶红了又红。
沈爷爷叹了口气,他轻轻拍了拍沈诺的肩膀,沈诺转过身子,扑在沈爷爷的怀中,低声哭了起来。
沈爷爷摸了摸他的脑袋,拍着他的后背:“没事,诺诺。”
“别怕,小鱼儿这么勇敢,别怕,他会好起来的。”
半响,沈诺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了下来,他擦干眼泪,又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慢慢地走到病房门前。
一墙之隔,却隔了七年的羁绊。
那句“沈诺,你要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诺言没再实现,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又哪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沈诺敲了敲门,门虚虚地闭着,他没怎么费劲就推开了门。
门开了。
顾昱穿着病房,静静坐在床上,听到门开的声音,他也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沈诺往前走了几步,轻轻将门关上。
可不知怎么地,沈诺不敢靠前。
现在的顾昱,实在是太破碎了,就像一张纸,风轻轻吹过,就能将他带走。
沈诺就这样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
慢慢地,他一点点靠近,蹲在顾昱的面前。
顾昱长高了许多,却愈发清瘦,脸上的婴儿肥消失不见,那双水盈莹的桃花眼,一眼望去,满是空洞。
沈诺有些心疼地想要摸一摸他凌乱的头发,指尖却又顿住,他停顿了一会,改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嗨,小鱼儿,好久不见啊。”
顾昱的睫毛颤了颤,可依旧呆呆地坐着,他微眯着眼睛,偷偷打量着蹲在面前的沈诺。
许是想到了什么,顾昱猛地挪开视线。
沈诺暗暗叹了口气,他勉强地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握拳碰了碰他的手腕,一如七年前一样:“啊,让我们猜一猜,小鱼儿有没有认出来我。”
顾昱微垂着脑袋,不说话。
沈诺也不说话,他静静地等着,等了许久,他自言自语地继续地说道:“是沈诺呀,沈诺哥哥。”
顾昱的神色有了变化,他偶尔偷偷抬起头乱瞟一眼,和沈诺对上视线的那刻,又慌乱地错开。
沈诺没再意,他装作没看见,任顾昱打量。
时间过得很快,沈诺没有再说话,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陪着他坐了一个小时。
探视的时间很快到了,沈诺看了眼震动的手机,默不作声地关掉,起身拍了拍顾昱的肩膀,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小鱼儿要好好养病哦,我明天再来看你,给你带个惊喜好不好。”
顾昱依旧呆呆地坐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沈诺和他碰了碰,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刚要往外走时,一只白皙的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沈诺猛地回头,他看见顾昱的瞳孔颤抖着,喉咙间声带微微振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沈诺突然想到他和顾昱的第一次见面,顾昱也是这样,拽着他的衣袖,喃喃地念着:“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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