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诺说不清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皱起眉头，心里却止不住地泛酸。
贺三爷，真是个畜生。
他不爱顾矜，也不爱顾昱。顾昱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众多儿子中最不起眼且极为怪癖的一个罢了。
他把抚养顾昱的职责推给随意找来的护工，美名其曰给他最好的照顾，可实则不过像是丢垃圾一样将顾矜母子丢到角落。
他在意的，只是贺家的头衔，名义上恩爱的妻子，听话的儿子。
他甚至都不需要顾矜陪他逢场作戏，至于儿子，就更简单了，随便选一个乖的，代替顾昱不就得了。
反正都是他贺三爷的种。
想到这，沈诺心中一颤，这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
他转过身体，轻轻地拍着顾昱的后背：“小鱼儿乖，明天你就知道了。”
微弱的光线下，顾昱仍旧垂着脑袋，听到沈诺的话时，他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他眼眸弯了一点，显得格外乖巧。
沈诺看得心都软了几分。
可随后，顾昱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垂下头，掩盖住眸中的失落。
他好想妈妈啊。
可妈妈说了，游戏结束的时候他才能见到她。
现在，他要乖乖地待在这里。
游戏升级了，从疗养院升级到了新的地方，一切变了又好像没变。
“小鱼儿不要哭。”
“小鱼儿不要怕。”
“你会乖乖地待到游戏结束的，对吗。”
良久，沈诺才松开紧紧握着的拳头，摸了摸有些湿润的眼角。
顾昱睡得并不踏实，小小的身躯蜷缩着，清瘦的胳膊牢牢抱着沈诺，沈诺有些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
躲了几次，沈诺眼看着马上就要掉下去，他无奈地撇了撇嘴角，试图把顾昱往外推，却怎么也推不动，沈诺只好勉强地靠在顾昱身上。
夜里安静，只有风吹打着窗户带来轻微的白噪声。
沈诺却莫名有些感伤。
上辈子，会有人发现他突然失踪吗？
会的吧。
他那杀千刀的上司等不到他的ppt肯定会骂咧咧地冲到他家，望着因没电而关机的电脑，一边怀疑他是不是把公司的机密泄露给了对家而畏罪潜逃，一边掏出手机哆哆嗦嗦的报警。
说不定他还能成为二十一世纪的十大未解之谜呢。
沈诺漫无目的地想着，就在这时，一旁的顾昱做了噩梦，身体剧烈抖动。
沈诺戳了戳他的脸蛋，试图把顾昱从噩梦中摇醒，可怎么折腾也不行。
沈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环抱着顾昱，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着。
就这一次，绝无下次。
他想。
第二天一大早，沈诺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沈爷爷的催促下，胡乱拿起一旁的衣服就往自己脑袋上套。
沈爷爷笑着伸手摸了摸他肉乎乎的脸蛋，帮他把衣服整理好，又回头看了眼早就穿好衣服乖乖坐在床上的顾昱。
“真乖啊。”他忍不住揉了下小家伙细长的头发。
顾昱往后躲了躲，抿着嘴，一声不吭。
沈诺稀里糊涂的洗漱完，又喝了好几口牛奶，才逐渐地清醒过来。
他被困在五岁孩子的身体中，智商好像也跟着下降。
好多事，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扭过头看了眼乖乖捧着牛奶喝的顾昱，脑海中费力的回忆着故事情节，将重要的时间点反复记了几遍。
沈爷爷看着两个小奶团子齐齐坐在一排，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
沈诺刚出生的时候，他爸妈意外出车祸，双双离开人世。
沈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从襁褓中接过沈诺，一接就是五年。
沈诺性格有些孤僻，不爱和其他孩子玩闹，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沈诺愿意接触新的小朋友。
顾昱一边着喝牛奶，一边偷偷打量着正在剥鸡蛋壳的沈诺。
看了好一会，他才试探性的伸出手，学着沈诺的样子，拿出盘里的鸡蛋，朝桌子的棱上磕了下。
沈诺看似一点也不在意，但忽闪着的大眼睛却暗暗往旁边看了无数次。
吃完饭后，沈爷爷带着顾昱一起去幼儿园报道。
因着年龄相仿，顾昱被分到了沈诺一个班，沈诺漆黑的瞳孔一颤。
不行，他要远离剧情，做个快乐的普通人。
沈诺抿了抿嘴巴，默默拉开和顾昱之间的距离。
可下一秒，顾昱就像被拉开的弹簧一样，又蹿了过来，紧紧地贴在沈诺旁边。
沈诺试图和他讲道理，可顾昱垂着头，无视掉他的长篇大论。
沈诺不说话了，他奶凶奶凶地迈着小短腿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顾昱愣了一下，又紧紧追了上去。
他不知道沈诺为什么会生气。
突然，沈诺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生气地颁开顾昱拉着衣角的手：“以后不许拽我。”
顾昱受惊般得瞪大眼睛，眼角泛红，一双小手无措的捏着衣角。
他就这样怔怔地盯着沈诺看，闷闷的，半天也没有说话。
沈诺看到这个样子的顾昱，莫名有些良心不安。
他低下头，踢了踢松软的雪地：“算了…以后得叫哥哥，听到没。”
顾昱眼睫颤了一颤，桃花眼一瞬间又重新亮了起来。
沈诺等了好一会，什么声也没有听见。
他凶巴巴地抬起头，伸出手，捏了捏顾昱因情绪起伏而红扑扑的脸蛋，他故意压低声音，却显得愈发脆生生的：“叫哥哥。”
顾昱敛了敛视线，低声试探的叫了声：“哥…哥？”
沈诺满意地哎了一声，本来他就比顾昱大，当然是上辈子。
沈诺转过头继续往教室走，走了几步，意识到顾昱没跟上来，沈诺只好又走回来，拽着顾昱的手腕往前走。
顾昱偷偷勾起嘴角，他喃喃地叫了好几声：“哥哥…哥哥。”
他有哥哥了哎。
学前启蒙的课对沈诺来说有些过于简单，他认真地梗着脖子听了三十秒。
第三十一秒，沈学渣就有些撑不住了，他用手支着脑袋，歪着头朝顾昱看去。
顾昱低着头，认真地翻着沈诺从图书角找来的各种书。
顾昱不笨，他只是社会化程度低，幸好过去的六年，顾矜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教他说话，识字。
沈诺瞅着他看了好一会，顾昱生得好看，唇红齿白，睫毛微微打卷，看着乖巧极了。
突然，沈诺灵机一动，他从兜里翻出作业本，撕下其中的一页，拿过笔在纸上随意勾勒着。
不一会，画就好了。
沈诺趁老师不注意，往顾昱的桌子上一推，朝他眨了眨眼，示意顾昱记得看，便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
五岁的小孩子，就应该多晒太阳，大口吃饭，好好睡觉。
顾昱翻着书的手微微一顿，他依旧保持着翻书的动作，可视线却隔三差五的往那张纸上瞥去。
下课了，顾昱不动声色的将纸拿了过来，刚想打开，一道声音突然从前边响起：“沈诺，他是不是有点傻呀。”
前桌的周少杰观察顾昱一上午了，他好奇地凑了过来，问道。
沈诺蹙了蹙眉，困意消失殆尽。
他一本正经地坐了起来，严肃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周少杰：“他不傻，只是刚来，还有些害羞。”
周少杰半信半疑地扭头又看了几眼顾昱，有些疑惑地咂了咂嘴，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沈诺愈发严肃的眼神。
只好轻轻应了声：“啊？这样呀。好吧。”
顾昱垂着头，呆呆地盯着桌面上的哇哇坑坑，一双桃花眼像是洒了一把细碎的冰楞，莫名的，他有些生气。
他安静的坐着，心底却在默默地反驳。
他不是傻子。
他只是…他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
妈妈说世界很大，可他总想，世界能有多大呢？
可真正从疗养院中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世界原来有这么大。
世界一点都不美好。
他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将所有的东西一一对应上。
就像他知道鸡蛋，可他从来不知道吃鸡蛋要先在桌子上磕一下。
妈妈说，这是游戏的开局，他要先去了解这个世界。
可这真的是场游戏吗？
妈妈说，他要多和小朋友说话。
可他不想说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有些害怕，有些害怕这个世界，害怕这个世界的所有人。
顾昱垂下头，偷偷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小鱼儿不要怕。
片刻后，他打开那张纸。
纸上，一只大象正笨拙的用象鼻卷着香蕉，它的四肢粗大，鼻子又长又弯，两只肥大的耳朵耷拉在脑袋旁。
那一刻，顾昱突然觉得世界也许...也许没有那么讨厌。
细碎的光从桃花眼中漏出，顾昱轻轻笑了声。
他看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将纸叠好，放进贴身的兜里。
楠城的冬萧瑟，沈诺有些畏冷，总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愿意从被子里爬出来。
他探出头眯起眼打量着正在穿鞋的顾昱，及肩的长发不见，一头飒爽酷炫的短发更显得五官锋利，浓长的睫毛垂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这几天，顾昱仍然黏着沈诺，沈诺赶他去自己床上睡觉，他总要在关灯后偷偷地爬上沈诺的床。
沈诺拒绝了好多次，可顾昱充耳不闻，直接无视。
时间久了，沈诺也习惯了，晚上有个暖宝宝也挺好的。
沈诺总觉得顾昱还是那个刚来时那个呆呆的孩子，可他又总觉得顾昱变了。
那张稚气漂亮的脸上多了些冷漠。
沈诺哄骗他叫了一次的哥哥再也没有得逞过。
沈诺遗憾地摇了摇头。也是，顾昱本来就极其聪慧，他只是没有接触过社会，但他有一个很好的妈妈，她尽她最大的努力弥补着这些缺憾。
书中，顾矜的专业是什么来着？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沈诺一个没注意，差点一头砸向课桌。
幸好一旁的顾昱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后襟，他才没砸上去。
好蠢哦，沈诺默默在心中想着。
他讪讪地扭头朝顾昱笑了笑，没一会，困意再次袭来，他的脑袋一晃一晃的。
顾昱的羽睫颤了一颤，视线落在手中的书上，小小的眉头拧起。
顾矜从未和他讲过任何与家庭有关的东西。
他一直...一直认为妈妈只是个称呼，就像老师一样。
他看了好多好多书，顾昱渐渐明白，有些东西不对劲。
他要等，等顾矜出现。
他要找到她。
顾昱转过头，看着又快磕到课桌上的沈诺，他伸出手将他往后拽了拽，脸上难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又有几分严肃。
他不会承认他叫过沈诺哥哥的。
他好坏啊，明明他才是年龄更大的那个。
顾昱气汹汹地鼓起脸，摸了摸兜里那颗糖纸都黏在了一起的奶糖，又看了眼脑袋晃晃悠悠的沈诺。
但他们是…朋友吧？
他也有朋友吗？
顾昱迟疑地又看了一眼，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奶糖，嘴角抿起。
不管，他就是小鱼儿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除了妈妈最喜欢的人了。
沈诺再次醒来的时候，顾昱的位子却空着。他朝教室外看去，仍然没找到顾昱的身影。
“沈诺沈诺，你快去看顾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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