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礁结束,启程回府,陶王世子傅谊的脑中仍回荡着皇上怒斥齐涵虚触犯天威的声音。
他惊魂不定地瞥了一眼傅谙,发觉太子哥哥的脸色同样也很不好,甚至比往常犯腿疾的时候还要苍白上几分。
一想到今晨自己还不知天高地厚,竟萌生出逃掉斋礁的念头,傅谊被吓得冷汗都快淌下来了。
虽说今日是二月初二,余寒犹厉,冻风时作。
可傅谊却觉得这车厢里燥热无比,实在令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他只能暗暗祈祷太子身边那个小宦官跑得足够快,能在锦衣卫施刑前赶紧知会监刑官一声,好让齐学士挺过这二十杖,少受些皮肉之苦。
齐涵虚那整就一不要命的架势,傅谊仍历历在目。
那人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公然在斋礁上替西北百姓喊冤的情景,傅谊尚心有余悸。
先前他可万万没料到会发生此事。
彼时他还对着大臣们头上由鲜花与兰草编织而成的香冠瞅了半天,嗤之以鼻。
傅谊也没觉得这玩意儿和自己府上的花花草草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清香,谈不上什么暗合屈子《九歌》之意。
他倒是很想把自己头上的那顶拿下来瞧瞧,但碍于与太子哥哥承诺的绝不胡闹的约定,还是忍住了,只偷瞄几眼。
他心中觉得很是无趣,就盯着这群老头子们发呆。
尤其是内阁那几位阁臣,头上戴着鲜艳的香冠毕恭毕敬,可各个脸上却是神色各异,着实让傅谊忍俊不禁,嘴角微微咧出一个弧度。
可下一刻,他就瞧见了旁边的母妃十分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其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吓得傅谊连忙调整好了神色,正襟危站。
此次斋礁,乃皇上为西北求雨而设。
靖安帝尚道教,平日里甚少理会朝事,醉心于老庄之学,一心得道成仙。
如今更是大肆宠信太监赵除佞,内阁票拟皆交由此人批红。
而今日为斋礁做法之人,便是赵除佞找了大半年的蓝道长——蓝通玄。
不愧是首席秉笔太监特请出山的,这排场,确实不同凡响。
在十几个小道童簇拥下,蓝通玄他携着拂尘,悠悠飘到了祭坛上,宽大的道袍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而登仙。
“贫道蓝通玄,拜见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1】。”
蓝通玄一边躬身,一边示意捧着锦匣的小童走上前来。
他小心接过,将拂尘递给小童,随后又把盒盖打开,露出满满一盒丹药,双手恭恭敬敬将其奉到皇帝面前。
“贫道承蒙皇上圣恩,故而特意炼制了几枚丹药,希望能对圣上的修行有所益处。愿陛下早日得道成仙,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向皇上跪拜,大声地喊起了“万岁”。
底下的群臣也跟着喊,哗哗又是跪倒了一大片,傅谊也不得不跪下来附和。
天知道,刚才他听到皇上那长长一串的道号时脑子里有多晕。
别的不说,全京城怕是没几人能把皇上自个取的道号给顺顺溜溜地全背出来。
就算是那几位经常写青词的大臣们也不行。
他们也不见得会在青藤纸上把这东西完完整整地给抄一遍,反正傅谊是从未听过有这回事的。
弯弯绕绕了一大圈,蓝道长为西北求雨祈福的法事也做完了,终于接过密封的青词,准备开始念了。
依靖安帝所言,大臣们写的青词都需密封上呈,不到规定时辰开启,无人知晓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在蓝通玄拆信封的时候,傅谊还是没按捺得住,趁着无人在意,悄悄地歪了歪脑袋,想瞧一瞧齐涵虚长何样子。
他不关心此人写的青词有多漂亮,反倒很好奇这位被皇上特意钦点指派撰写青词之人究竟是谁。
可无奈齐涵虚的官职不高,站得太后面了,傅谊根本瞧不见。
据太子哥哥所说,齐涵虚正是先太傅云离的得意门生。
他文笔极佳,可脾气却相当执拗,刚正不阿。既不肯攀炎附势,也不愿投人所好。
所以素来齐学士虽负责草拟典礼文稿,却从不愿写青词。
此次正是有大臣为提拔他,拿了他的文章向皇上举荐。
靖安帝一听,自是喜出望外,故而特命他负责撰写今日的斋礁青词。
可太子傅谙怕就怕此人太过正直,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不小心扫了靖安帝的兴致,到时候就连他也保不了这人。
不过还好,兴许是朝中有人劝了劝齐涵虚。
此次青词,他写得中规中矩,跟往日里那些犀利的言辞比起来,还算是收敛了些。
只不过最后几句,终究还是图穷匕见。
傅谊左思右想,感觉听着着实不太像祝词。
他偷偷瞄了一眼傅谙的反应,果不其然,太子的脸色并不太好,嘴早已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很是严肃。
底下群臣更是直接议论开来,全都凑在一块窃窃低语,惊魂不定地观察着皇上的反应。
傅谊抬头望去,却发现皇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未因这突兀的后两联激起什么反应。
反倒是身后的赵除佞面色有异,眼神阴鸷。
皇上不动,群臣也不敢动,一时间也没人敢站出来指责齐涵虚,全都等着皇上发话。
过了良久,众人才听见皇上出声,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久闻齐爱卿文采出众,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靖安帝从蓝道长手中拿过青词,目光一直不曾从上面离开。
“臣多谢皇上谬赞!”
齐涵虚本人倒是丝毫不惧,大大方方地朝皇上行礼致谢,也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俨然不动。
“朕观齐爱卿最后两联,写得甚是好啊。此四句,想象奇谲,辞采诡丽,实为上品,不知可否展开来,细细一说?”
“臣遵旨,”齐涵虚拱了拱手,愣是不顾同僚劝阻的眼神,一口应下。
他声音洪亮,目光如炬,说出来的话语亦可谓是振聋发聩,
“臣听闻皇上为布此斋礁,特请蓝道长出山主持,是因留都金陵上空,有股黑气直冲斗牛,盘踞于太祖孝陵之上,经久不散。尔后西北大旱,百姓无甚存粮可以过冬,于是路有饿殍,遍布饥寒,此番场景,着实让臣心痛不已。”
“因遥想唐朝都城长安的一次时疫也是如此,朱门酒肉臭,豪右却不闻不问路边的冻死骨!故臣有感而发,而道家有‘重人贵生’这一说,《太平经》中更是常言“重生”“乐生”二词,认为天地之间‘人命最重’‘寿为最善’。只可惜那些寒士书生,尚未来得及享尽荣华富贵就如此死去,着实不公。”
“臣知陛下素来爱民如子,定不会让这些可怜人的尸骨被掩埋在荒草丛之中!还请皇上开国库,赈灾民,严惩贪官奸佞,万万不可让这些人误了国啊!”
齐涵虚一语毕,靖安帝久久没有回应。
也不知众人的冷汗流了几轮,皇上终于发话了:
“齐爱卿此言有理,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待此次斋礁结束,朕定会召开内阁会议,好好商讨商讨。
“不过,既然爱卿的青词中有这么一句”绿章封事咨元父“,朕倒是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上苍了。赵除佞——拿纸笔来。”
“是。”
这下所有人皆怔然,不知道皇上这唱的是哪出,只得眼睁睁地望着赵除佞拿了朱砂毛笔和青藤纸过去。
靖安帝背过身去,大笔一挥,写完就交给了蓝通玄密封转呈。
众人皆不知这其中问的是什么,只待蓝通玄将天上神仙的回答公之于众。
傅谊屏住呼吸,注视着台上一幕。
只见写有问题的青藤纸被当众焚烧后,蓝道长闭眼掐诀了一阵,须臾,在沙盘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奸人当道,贤者不用!
傅谊悚然,慌忙侧头看向傅谙。
同时,傅谙的脸色也煞白一片,目光正死死盯着沙盘上的字。
见了这个回答,傅谊大差不差也猜出皇上问的是什么了。
安邦定国这般大事,皇上竟真向上天询问该如何治国?
似心中还有所困惑,靖安帝接着又写下了第二个问题。
同第一个问题一般,神仙借由蓝道长之手再次回答了:
奸人如齐涵虚,贤者如赵除佞!
靖安帝还未作何反应,旁边的赵除佞却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颤巍巍地向着皇上磕头谢罪,说自己不过一个阉人,不知何德何能会被神仙这般称赞。
傅谊已经不忍再去看接下来的后续。
他闭上眼,等待着皇上对齐涵虚的发落。
“你先起来,”靖安帝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感情,“朕既赐你名赵除佞,那你便合该驱除一切奸佞小人。更何况先前朕已将你提拔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上天既已如此回答,就更说明朕的眼光没有错。”
“齐涵虚此人言辞冒犯上天,惹得神仙发怒,理应判处死罪。可朕念其为西北百姓的一片赤诚,故酌情减罪,改为罚廷杖二十棍。回宫即刻执行,别在这扰了神仙的清净。”
“是,老奴知道了。”
【1】:借用自嘉靖皇帝的道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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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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