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学生

目睹许远对着自己的照片发出锥心刺骨的嚎叫,众人神色间无不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怪异。

按着许远肩膀的两名刑警抬起头,视线相触时各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相同的震撼。

好在许远没有余暇观察他们的反应。

冯队捏着那张变型的照片扬了扬,长吁一口气,重新坐下,一腔要跟他促膝长谈的真恳:“说说吧,你期望的公平。你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

冯队等他心情稍加平复,摆摆手示意。两名刑警遵从地松开桎梏的力道,见许远没有继续暴动,仍保持十二万分的警醒,一左一右立在床头,随时准备动手制服。

冯队把照片拍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就从这个人说起。”

许远平躺下来,左手这才感受到钝痛。密密麻麻的痛觉给他增添了活着的实感。

他大多数时候只能忍气吞声自我排遣,此时有了听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罗列那些冗长的磨难。

感觉怎么说都寡淡,像是在乞讨他人微薄的恻隐之心,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事与愿违。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

“我们初中宿舍是四人寝。我搬进去的第一天,就不受另外三个人欢迎。但最先对我发难的其实不是梁益正,而是照片上这个小畜生。

“晚上熄灯后,他说我会污染空气,把我锁到阳台,不让我进去,勒令我保持安静,不能发出声音。我抱着脸盆站在玻璃拉门外,他从被窝里探出头,看着我不停地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许远那张抹着白灰一样的脸,睁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语速和缓,仿似稀疏平常:“我的顺从跟室友的默许,滋长了他凌虐的**。他意识到我孤立无援,会偷偷拿我的牙刷去刷厕所,把我的被子丢进水坑,故意把我推进垃圾堆,在班里带头对我进行羞辱跟打骂。”

许远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照本宣科似地道:“我对这些精神类的折磨有高强的耐受性。我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无地自容,他们就没人察觉我在经受反常的排挤。连老师也只认为我厚颜无耻、不可救药,路过我身边时,会夸张地捂住口鼻,刻意大声询问我周边的同学是如何忍受我身上的异味,反复提及教室需要通风,引发众人的附和跟议论。有时候心情不好,他们也会干脆找借口把我赶到教室外。

“我当时认为我应该坚强,避免给他人造成更多麻烦。后来反思,这种冷淡的反应或许才让他们失望。他们想听到的,是我低人一等的痛泣跟请求。”

许远说起这些,原本应该呈现出刻骨铭心的痛切,实际却是一种诡异的、千帆过尽的平静。

与先前那个动辄暴跳如雷的青年割裂成完全的两个人。

许远扯了下嘴角,一动不动,恪尽职守地背诵:“畸形的恶意穿戴上正义的盔甲,挥动屠刀瞄准弱小的猎物。”

众人大气不敢出,只感到阵阵的阴寒。

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许远,而是不知名时空外借走他躯壳的游魂。

许远痴钝地转述:“我在他们眼里,可能跟被他们出于兴致肢解的昆虫没什么两样。血腥让他们兴奋,而非畏惧。他们享受通过折磨摧毁人的过程,开始变本加厉。

“一次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他们把我堵在器材室后面的空地,两个人分别按住我的手脚,一个人要来扒我的裤子,梁益正站在边上旁观。我意识到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他们的表情跟着了魔一样,全是对施虐的亢奋跟好奇。我必须要反抗了。”

季和一个错眼,险以为病床上讲述的人是严见远。

后者伸出五指,凝视自己的指尖,犹如在凝视什么浮动的虚影。用他接受采访时那种波澜不惊的腔调,带着些微的厌倦,讲述他的过去。

“我其实没有额外仇视梁益正。我挣开他们的束缚,抓起地上的石头反击时,视野里只看到了梁益正,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朝他撞过去,砸向他的眼睛。

“我的本意是阻止他。血液飙到我的脸上时,我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很多人的叫声掺杂在一起,那种像勾子一样,勾住神经末梢,往外拖拽的凄厉惨叫。

“我感觉我的大脑离开了我的身体。我远比梁益正更恐惧。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奔逃回家的路上。心脏引动的脉搏占据我的全身,跟即将引爆的信号一样,提醒我自己,我的末日要来了。”

满室静默。

二十多年前少年那场震耳欲聋的心跳,随着时间的倒流,又一次鼓动在众人耳膜。

冯队干涩地问:“你的末日是什么?”

·

“叶老师。”

方清昼把照片放下:“你很讨厌这个学生,不惜推责他的基因、他的家庭,不像是会去做家访的人,那为什么会对他爸打人的画面历历在目?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在梁益正出事之后,去这个学生家里找他家人兴师问罪,才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家庭。”

叶老师扔掉擦拭水渍的纸张,站在这个远离方清昼的位置,背靠住墙面,牵强笑道:“什么叫兴师问罪?我只是在努力尽到一个班主任应尽的职责。”

方清昼语气冷冽:“什么责?哪个责?你在现场说了什么,来劝导他们父子去承担故意伤害的责任?”

叶老师脸色煞白,犹如被刺中痛脚,浑身不可抑制地惊颤了下,过了会儿嘴唇嚅嗫地道:“够了,我要叫保安了,你们走吧。”

她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发现手机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过去要拿,周随容拦住了她的去路。

叶老师陡然激动,大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方清昼说:“我之前见过梁益正,特意在他面前提起他受伤的事。我当时随口胡诌了一段,质疑他受害者的身份。他没有辩白,也没有反驳我理由的不充分,而是强调我的观点会受到网友的攻讦,是不正义的行为。我本来没有把握,他的反应给了我答案。我不认为他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你呢?该不会始终没有人反驳,你也跟着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事实?”

叶老师推攘了下周随容,不顾附近是正在上课的学生,放声大喊道:“我可以报警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滚!”

方清昼问:“关于那个学生的去向,不少人说他被他父亲失手打死,他父亲畏罪潜逃,这些消息有没有传进过你的耳朵?你在见不到人的这么多年里,有没有当真过?”

叶老师惶恐不安地踱步转圈,表情崩裂,不复从容:“闭嘴!”

周边的讲课声停了下来,似乎在屏息凝神地探听这边的动静。

方清昼问:“你偶尔会梦见他吗?那个瘦弱的小孩在你梦里是什么形象?是依旧肮脏不讲卫生,顶着头杂乱不打理的长发,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外。还是因为你三言两语的恫吓,被他父亲按在地上毒打,鼻青脸肿,求你救命?”

方清昼的字句如同凌迟的刀,片下她表面光鲜的金身,露出内里不堪的泥胎。

叶老师身体剧烈颤抖着喊:“你不要说了!”

方清昼:“你有上前阻拦吗?有送他去医院吗?亦或者是同样对那种暴力感到胆怯,冷眼旁观后落荒而逃?还是有过阴暗的快意,认为毒打是他应得的报应?”

叶老师掀翻桌上的文件,砸掉所有伸手能碰到的东西,嘴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跪倒在地,两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只想屏蔽掉方清昼的声音,最好什么声音都不要听到。

方清昼无动于衷地站着:“你看向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初次见面的厌恶,还是对他失踪的庆幸?他看向你的时候,是什么眼神?是尊重吗?或者是你从来没有关注过?你听梁益正给他打上莫须有的罪名,看网友对他进行残酷的声讨,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叶老师没了力气,粗重的呼吸声宛如肆虐的洪水从耳朵灌进她的四肢百骸,在她身体正中凝成高速旋转的漩涡,将她的思绪、感知,绞杀成无数的碎屑,纷纷扬扬地在她灵魂里飘动。

她大睁着眼,看到地面在晃动,豆大的水珠成串地滴落,洇湿灰色的地面,渗出斑驳的颜色。

“尊敬的……老师。”她听到方清昼的舌尖含着字,一个一个地往外推,“你敲响了他延时的丧钟。”

叶老师耳边响彻着雷霆似的轰鸣。

“老师?”

“老师你怎么了?”

嘈嘈切切的声音传来。

叶老师脖颈僵硬地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办公室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数十名学生,被她叫声吸引过来,正表情关切地看着她。

“他回来了。”方清昼居高临下地告诉她,“他回来找他的真相。”

·

“我没有那么想杀梁益正。我跟他之间的恩怨,在我打瞎他的眼睛为止,就姑且算作两清。”许远说,“大多数的问题,不算是他制造的。是他身边推波助澜的人。”

冯队很想提醒他,就在五分钟前,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宣告,他要杀了梁益正。

许远表情空茫,好似一个逼真的假人:“我的老师跟我爸说,我们家会面临上百万的赔偿。我爸爸作为监护人,要承担连带的责任。所以一定要争取到跟梁益正和解。那一次,我爸是真的想打死我。我的血从客厅流到门口,成片飙溅到墙上。我自己醒过来,以为要死了,但是死不掉。”

冯队听得心惊肉跳,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有些不敢幻想那种森凉可怖的场景,问:“所以你恨他?”

“恨?我恨谁?”许远诧异了数秒,眨了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我爸?呵,恨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自尊产生的。在那个年纪,那个环境,我没有自尊。我只想讨好。我爱他。我渴望残缺的父爱,哪怕是一点虚假的施舍。他对我的一切暴力,我全部归咎于自己的无能。我可以接触到的一切:社会、书本、老师,所有的事物,都告诉我,父母是必然爱子女的,这是人类的天性,他怎么会不爱我?那一定是我的错。是我。”

“你不恨你爸,也不恨梁益正,那你——”冯队止住声音,突然问道,“你爸在哪儿?”

许远平淡如水地说:“他死了。”

唉,来吧,500个红包补偿[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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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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