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玉生怔了怔,从那杯红茶中抬起眼来,望着李爱蓝,仿佛不知她在说什么。直至李爱蓝仍那样冷冷地笑了一笑,注道:“我倒记着,绿色是去年时兴的。”

玉生道:“绿水青山流过去的是千百年的时间,绿的色泽是恒久不变的,并不分去年今年。”

李爱蓝冷笑道:“我只是以为你没有空做新衣服。”

又只是“你”,玉生如今才记起,原只有李文树在时,自己才能被李爱蓝唤上一句“嫂嫂”。

玉生将刚上的梨花酥夹了一块,送到了她盘中去,边回道:“爱蓝,衣不论新,念的是对于它的记忆,这件还是我离开南京时,我爸爸新作的。”

不等李爱蓝回话,玉生又注了一句道:“就如同你,穿宝蓝颜色时也十分美丽。”

但李爱蓝脱下宝蓝羊绒外衣后,里面衬的是一件混白的长装。在她身后,有位太太和她穿了一样颜色的长装,只是样式不太像。

李爱蓝不再回话,冷着脸喝起了百合汤羹。

茶热热喝到口里,将玉生口中甜腻的味道冲淡了许多,她并不十分喜欢吃甜,所以吃的慢慢的。李爱蓝喝完汤羹,不知什么时候沾了汤渍在袖口,玉生正要递过帕巾,李爱蓝便站起来,走远两三步之后才回过脸来。

李爱蓝道:“我去洗一洗。”

接着她便绕过拉手风琴的男人,走入了那面红墙后。

玉生正唤走来的女人道:“请您为我算一下。”

女人点一点头。玉生的手伸入椅边的手包中,取出钱刚要递给女人时,她忽然感到肩头被人从背后猛然撞了一下,这一下令她险些失重,不由得紧握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惊道:“太太!”

女人扶住玉生的手,抬起眼,同样惊诧地望着玉生背后的人。

玉生闻到一阵极其浓厚的酒味,与餐桌前香甜的气味混在一起更让人作呕。那只同样气味刺鼻的手重又爬上她的肩头,她即刻站起身,回身望过去。她从不知原来白日也有醉鬼,那张通红的脸如魑魅魍魉一般扑将过来。

“小姐,你好香。”

痴痴地说完,他坐在了玉生坐过的椅子上。玉生只觉心中一片翻江倒海,厌恶着,惊慌着,她的双眼四处寻找李爱蓝,却不见一点儿影踪。

女人在她身旁正低声道:“太太,请跟我来。”

女人肩膀贴着玉生肩膀,要请她到安全地界去,但却并不叫人来。于是那醉鬼高喊了一声,不知是什么语言,随后他的手伸长出去,他的身体只往前一跌便几乎要抓住玉生了。玉生只得将沿着桌边拿起李爱蓝吃的汤羹碗摔在地面,发出响声令他获得片刻的清醒,清醒过后,他竟哭起来,闹起来。

周围的人匆匆望上一眼,又匆匆吃茶去了。

玉生怔了怔,手腕被他忽地抓住,玉生用尽气力挣开,他又哭喊道:“为什么哭?”

仿佛镜中人端详镜中人,梦里人乱说梦里话。临水自照,只是他的样子最难堪。玉生又往后退了退步,她只想在原地等着李爱蓝回来,她担心此刻如果自己跟女人离开,李爱蓝回来会撞上这个浑浑噩噩的醉鬼。李爱蓝正挽着袖口,从那面红墙后慢悠悠走出来。

玉生唤住她道:“爱蓝。”

李爱蓝的步子没有因为玉生的呼唤而急促不安,缓缓走近了,她只是淡然地望上一眼这喧闹不堪的景象。而后她便握住醉鬼重又伸出的双手,骂了一句道:“恶心人的东西——你是谁?”

他的手只是乱打,乱拍着。

李爱蓝松了手,冷笑一声,道:“很巧,我也醉了,一个醉酒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

接着,她摔碎了一个茶杯,沿着他的肩头摔过去。而后,她又取出了帕巾,擦一擦手。

女人守着浑身僵硬,忽然瘫软下来的男人。直至她们走出了门。

芳萝将车子停在门外等着,见玉生出来,即刻走上前,唤道:“太太,吃好了请回去罢。”

玉生点一点头。李爱蓝率先坐上了车,仿佛只有玉生茫然地,她不知为什么李爱蓝对那景象做出了一幅司空见惯的态度,她甚至窥见了她脸上短暂的笑意,是嗤笑。

车只驶过一条街面,李爱蓝忽地道:“在这里等一等。”

芳萝道:“这里停下吗?”

李爱蓝道:“是的。”

于是车子刚停,李爱蓝便下了车。玉生挑开车帘,看着她径直进了路旁一间成衣行,大门之上挂着洋文的招牌,明亮的玻璃窗面中,李爱蓝高挑的身躯从一个娇小的洋女人手里抱过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黑黢黢的,绒黑发亮,像是另一件长洋装。

李爱蓝解开宝蓝外衣,将那件“洋装”包在了自己的外衣里。她露出难得欣喜的神色重又坐上了车,在玉生的身旁,她解开了那件宝蓝外衣。

但在宝蓝外衣跳脱出来的,竟是一只活生生的黑猫。

玉生霎时间惊白了嘴唇,吸一口冷气扭回眼望见帘外。玉生抓紧手中的帕巾恨不得坐到车帘外头去,芳萝都看出了她的恐惧,便道:“我要发车了,爱蓝小姐请把猫抱着。”

正要跳到玉生双腿上的黑猫,李爱蓝手一揽抱回来,但并不阻止它继续张着爪牙。

似乎自己是看不出什么的,李爱蓝道:“你也抱一抱么。”

玉生坐得远远的,不说话。只是她仿佛永远不会大叫、不能大哭,怕失了仪态。若是会,那极致的畏惧定会让她即刻大哭大叫起来。

李爱蓝道:“这是我叫富莉从那个英国女人手里买回来的暹罗黑猫,为它取个什么名字?请你为我想一想。”

玉生低声道:“要养在家里。”

李爱蓝笑了笑,道:“不然呢,冬天的假期这样长,我总得找点什么有趣的来消磨消磨。”

尽管那只黑猫被紧紧抱在李爱蓝的怀中,但玉生仍然幻想着它下一刻便要逃出来,逃到她的腿上、手上、脸上,将她的皮肤抓得血肉淋漓。她的脖颈下至今留着被抓过的红痕,穿上衣服便遮住了,但遮不住她那段恐怖的记忆。

到达公馆前,玉生重问了芳萝一遍道:“芳萝,到了没有?”

芳萝道:“到了,太太。”

即便玉生知道她已经故意开快了些。停住了车,玉生方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再不敢去看那黑影一眼,她飞快下了车,芳萝挽住了她的双手。

下了细雨,梅娣唤人一同撑了两把伞在门前等着。梅娣的伞面护住玉生一整具身躯,而她挑一挑眉,旁的撑伞的人便转身去接李爱蓝了。

玉生庆幸着,握了握梅娣的手。

梅娣惊道:“太太的手这样凉,脸这样白。”

玉生道:“忽然转凉,冻着了。”

梅娣道:“我备好早饭从饭厅出来,才听鸳儿说太太和爱蓝小姐出去喝早茶了,可饱了吗?太太还要不要另用一些?”

玉生道:“不用了,梅娣。”

梅娣撑着伞,仍笑问道:“太太去哪里喝早茶呢?”

玉生道:“山沪茶楼。”

梅娣静静地,不再说什么了。

李爱蓝抱着那只黑猫进了前厅,在长椅上逗趣着。安华姑妈本要唤玉生一起来前厅看一条她新购置的翡翠链,但玉生回了卧房,不敢再出来,她托梅娣婉拒了安华姑妈,只托说自己洗漱好身体犯懒,已经睡下了。

玉生锁紧房门,借着阴暗的天光写起字。越写越觉得慌得很,写完“静躁不同”后,玉生忽然觉得那个“躁”字从纸上跳了出来,变成李爱蓝手中那只黑猫,张牙舞爪向她扑过来。

于是还没有写完,玉生便把纸笔收了起来,整理时看见柜中的来信。她写过去的回信久久没有回复,不知道是南京的路太远,还是来上海的水路太深太长,那些信寄不回来。

南京的初雪下得快,但今年不知道是什么景色。玉生觉得这里很好,吃食风景都比南京的精美很多很多,却也什么都不好,没有婉转淌曲的秦淮河,亦没有真正的桂花糕,甜的是裹满了腐烂的糖浆而已。

细雨不知什么时候转入了暴雨,玉生伴着雨声卧在李文树的长椅上睡去了,睡着睡着被雷声惊醒一次,又睡过去。睡着便不知自己是否清醒,莫名想起南京的许多事来,是很久远之前的记忆。她十四岁和孙曼琳一同入金陵中学时,十五岁过生时在紫金山祖舅舅家中,祖舅舅送她的那颗玉石永远遗留在了南京,十六岁那年春节在金陵的同学乘上船渡洋留学,她和孙曼琳送了他一程,他站在船上说无论多少年,回来时会带手礼赠她。还有她母亲过世的那一天,那更远了,远的她已经忘了她是如何哭的,只是听见远远的哭声。

随之,那哭声化成尖锐的,一声声延长的猫叫声。

玉生猛然真正惊醒,抓了一把身上的绒毯,不知谁盖上的?她以为是梅娣。睁开眼望仔细了,才发觉李文树今早穿的外衣已挂在长衣架上。

李文树的声音便近了,他在衣架后那扇如意折屏转出来,道:“这个时候睡什么?”

抬手望一望钟面,他注道:“下午两点钟而已。”

玉生淡淡道:“两点钟,你去宝山回来了吗?”

李文树笑了笑,道:“我不是已站在你面前——见你睡深了,我没有唤醒你,但你的头发束着,不舒服,我为你解开了。”

玉生低了低眼,方望见肩上的长发已散成一团浓墨,衬着那件白绒毯面,又好像那只黑猫的腹面。

李文树似乎并不知李爱蓝养了一只猫。

他只是问她道:“那位印度女人车子开得好吗?”

“你是说芳萝。”

玉生认真想了想,方回他的话道:“很好。”

李文树忽地道:“那么下次去蒋家,让芳萝送你。”

玉生道:“下次是何时?”

“几天后。”

李文树卧在了玉生旁的那只长椅上,不拉电灯,于是雷声作罢,房内便晦暗非常,照不见他的神色。玉生只知他在窥探帘缝之中的风雨,以为他不再回话,末了,又注了一句。

他注道:“是秦凤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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