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娣别过脸,笑道:“我什么日子能穿它呢?”
玉生道:“今日,明日,只要你想穿,每一日都能穿。”
说罢,她双手将旗袍折了整齐,递往了她的手中。这匹绒面缎子还是玉生亲手裁下来的,那领上两颗踱金梅花盘扣,也是她取了针线缝上去的,之后锁了裙边便收起,这是她第二次见它的面。
梅娣为答谢自己这位年轻又大方的太太,便将从苏州带来的三罐蟹粉膏都取了出来,她早几日就要取出来的,只是忙碌之中忘记了,看见那那颗金梅花扣,才想起蟹粉的颜色。安华姑妈是蒙在其中的,只欢喜吃着蟹粉。她说即便到苏州也不能吃到这样好的蟹粉,后来才得知,原来梅娣的丈夫没有从军前家里做着蟹粉汤包的生意,一朝歇下了,家里却仍留着做蟹粉的手艺。
安华姑妈道:“爱蓝如果——不是,爱蓝在也吃不得,她吃不得螃蟹。”
吃罢,玉生又返回厅面,接到了美玲的电话,她在电话中约她到她家中插花。玉生说自己疲乏,实在抱歉,若是有空请她到李公馆一坐。美玲这时又说,明天她要回广州一趟,少则要四五天才能回来,说到这里,她一并说了自己三十一那天并不能赴蒋太太的茶会,她说着可惜可惜,听说那天还有马会可以看,蒋家的马场可说是上海最大的。玉生想起波斯,李文树似乎暂且没有将它从宝山接来的念头,公馆旁的旧宅楼推掉了,李文树买下来,已同李成笙说过要做宽敞的马厩,那时波斯便会从宝山乘船来入住新马厩。
李文树不知什么时候购置了另一颗珍珠扣,傍晚时分从书房出来后他令梅娣送了过去,便披上外衣出了馆门离开了。他如果不吃晚饭,下午时分便说了,在英国时他雇佣着一个帮厨,吃与不吃都要提前说好,许是那时便养成了习惯。玉生收到他的珍珠扣,那晚等到他回来,便问他道:“这是与那一模一样的珍珠?”
李文树道:“蚌生双珠。”
“请不要再捐出去。”
仿佛回去在袁瑞先生的车上,他送她珍珠扣的那一日。
说着,他又递来一套马具,像是护膝用的防具。是刚刚带回来的。
玉生不解地望他。
李文树笑了笑,放进她的箱柜中,注道:“总会用得上。”
蒋太太请函上的前一日,李爱蓝从宁波回来了。李爱蓝仿佛提前了两日回来,回来时面上并没有什么游玩后的喜色,李成笙却还在宁波,安华姑妈问起来,久久才得到回话。
李爱蓝懒懒道:“姑妈,他玩得开心的很。”
忽然不称“二哥哥”了。
而李文树托她带回来的仿白狐的领子,她用绒布包得精巧,面无神色地递向了玉生。玉生接下来之后没有拆开,只收了起来,不久后,在第一次去苏姨太太家时才戴了一次。
刚到不一会儿,馆门外便有人找爱蓝小姐。
李爱蓝像是早知是谁了,她让梅娣去传话,让门外的人且等一等,随后她穿过后院,直回了自己的卧房,原是取了许多现钱出来。李爱蓝叠得整齐交给梅娣,梅娣便重又出了馆门,交给了馆门外的人。
安华姑妈道:“是还大洋贸易的月款。”
李爱蓝道:“是,这个月的裙装做多了几条。”
转回脸,李爱蓝问梅娣道:“梅娣,你有没有让他们下月到银号里取款?”
梅娣道:“没有,爱蓝小姐,先生说这样的开支一律算到家里来,具体要多少开支,算了后先生会一并托我交。”
“从前不是这样。”
“爱蓝小姐,以后学校的费用也是这样交。”
李爱蓝冷冷道:“我向哥哥确认。”
梅娣无言地,再不说什么了。
李爱蓝冷着一张脸去歇下了,待她走后,安华姑妈方招手唤了唤玉生与她坐一张长椅。安华姑妈从椅旁取来两只玻璃盒子,锁金边的扣锁打开来,盒中各放了一只胭脂罐。一只是天水青,乍看古怪的很,另一只是浓赤色,仿佛轻点一点便能在脸上开出万株春红。
“玉玉,你看看,哪个色好?”
安华姑妈取出来,端详着,注道:“她说只能留给我一罐,让我先选,另一罐要留给长芳小姐——哦,总忘了,如今是陈太太。”
玉生并不问“她”是谁。
“这罐青色多好,春红是随时可见的。”
“你与我是一样的心思。”
安华姑妈注道:“我只是需要多个人来称赞这瓶青色,我知道那人是你。”
玉生笑一笑。
安华姑妈仿佛想起什么来,又道:“你为我做的领子也是这颜色,正好相衬!只是你的目光自然很好,只用选了颜色料子去让人做就是,不用劳累自己来做。”
玉生道:“领子尖角处绣了文殊兰,如果只是说兰花,我怕别人会绣成白色,您是爱紫兰的——不过我总是没有事做,姑妈,从前我在南京时,比如今更忙碌。”
安华姑妈倒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南京。
安华姑妈道:“我记得,许多年我去北平,要买一条林氏绸行的丝巾,要托亲带名去问,定下样式后做一年半载才能去取呢。”
玉生道:“那是我还未生出来的日子。”
安华姑妈笑道:“是,如果那会有你,我还能托你的关系。”
玉生道:“从前听过家里的姑姑说,皇庭真正败落之后爸爸便带着我母亲回南京了,那时我在肚里不足三月,折磨得我母亲在船上呕吐不止。”
“林氏在北平的旧址拆掉了吗?”
“没有拆,如今爸爸雇佣着两三人守着,只不过不开门了,只当一块地放在那里。”
安华姑妈难得闲叙,又问道:“南京如今只剩一家大行,有多少人马?”
玉生道:“是,那是祖地,如今只做着几位太太小姐的旗装,衣物,所以只雇用四五位打样、绣花的师傅,师傅不在行里做事,玄武湖旁的小行常年闭着门,裁好的成布送进去,出来时便已经是一件光鲜亮丽的成衣。”
安华姑妈道:“如今也做棉服?”
玉生道:“每年冬天只做一次,棉服是成批做,供了棉花和里布料子,爸爸便让人送到大一点的布行让人做出来,有的捐了,有的低廉地一批批卖出去。”
安华姑妈道:“前两年我去秦淮礼佛,寺里的僧人说,他们的棉服是林施主捐的。”
玉生笑了笑,道:“是——姑妈,原来我们是早有缘的。”
安华姑妈越说越开怀起来,暖暖地,握住了玉生的手。
“我总记得那年去北平,林氏布行的颜色多如大千世界,四五间小门敞着,人越往长柜边上走,越有流光溢彩的景象。”
安华姑妈的记忆仿佛早穿过手中这瓶天水青的胭脂,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想了想,又注道:“当时接待我的太太,三四十岁,身上香得很。”
玉生道:“您是说邱姑姑。”
安华姑妈道:“是么,她身上是什么味道?那样香。”
玉生道:“她爱自己制各种香膏,味道是飘忽不定的——我来日去北平看她,帮您问了详方回来。”
安华姑妈道:“你要去北平?”
玉生怔了怔,道:“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着,梅娣回来了。她取了李爱蓝洗好的几件裙装回来,安华姑妈唤她来,她便把裙装递给一旁的鸳儿,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鸳儿便捧着裙装往厅门走了出去。
安华姑妈叫梅娣来,说道:“爱蓝什么时候回学校?”
梅娣道:“爱蓝小姐说,年后。”
安华姑妈道:“我想着,你帮我去回朱太太的电话,她曾致电来要找文树,说她有一位堂妹妹今年要入读爱蓝的学校,你去电时说,如果朱太太的这位的堂妹妹这两日有空,约她到公馆喝茶。”
梅娣应了声。
李爱蓝那日并没有用晚饭,鸳儿去唤她,又返回饭厅,只低低回话说爱蓝小姐已睡了。李文树放下碗箸,冷冷问了一句道:“敲门了没有?”
鸳儿道:“先生,门是锁着的。”
李文树又问道:“从里面锁着?”
鸳儿道:“锁——锁头在外面。”
玉生看见鸳儿忽地睁大了眼,她脸上的神色那样地懊恼,然后面色通红。她返回身,不知要走去哪儿,梅娣只唤住了她,说了一句道:“你为太太盛汤。”
梅娣回过脸,道:“先生,我打电话问候下欧阳小姐。”
“不用。”
李文树唤住她,注道:“梅娣,你去请芳萝将车子开来。”
玉生洗漱后在厅面中等过许久,直等到见安华姑妈换了睡袍穿过厅门她才拉下电灯,出厅门时,馆门外忽然亮堂起来,随之刺耳的一声,玉生以为是一只猫,看清了,原来是檐上一只乌鸦飞过。亮光中馆门打开,走进来面如冰窖的李爱蓝,她走过玉生身旁,冷不丁唤了一句道:“嫂嫂。”
她的声也是冷的。
玉生还未回她的话,听见了随后走来的李文树唤道:“太太,还不睡。”
玉生道:“爱蓝用饭了吗?”
像是问李爱蓝,又像是问李文树。
但李文树也并不回她的话,他笑了笑,忽地道:“十点钟了,睡吧,太太,明早我驶车与你去蒋家。”
他原只是抬手淡淡望手上的表面,正无声地走过了许多时间。
而后,玉生见馆门在光明中缓缓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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