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知道市长太太常去做礼拜?”
“偶然路过。”
林世平笑一笑,道:“玉玉是最不懂说谎的,即已透露你常到见她去,又说什么偶然呢。”
玉生红了耳根,不回什么话。她到底不是做贼的心思,又为什么要欲盖弥彰?想到这里,她望一望李文树,见到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扇百花屏,又或者只是在望那屏下一方小檀木桌上摆着的画像,看真切了,原是她画的,六七岁时剩的唯一一幅画,那是久远到不能再去追究的画法——真是让人忽然惊起一身冷汗,是谁将它摆到这里来!
“这是龙吗?”
话头一转,李文树笑得分外开怀,道:“是哪一位大师的佳作?”
他是第一个说龙的人。从前,有人说大虫,有人说蜈蚣,孙曼琳又常说是蛇。
玉生并不慌了去撤走它,耳根更红了也罢,仍要平静坐着,道:“李先生慧眼识龙。”
李文树道:“是玉生小姐的作品。”
玉生道:“你如果喜欢,送你了,留起来慢慢笑话它。”
李文树微笑道:“太太,我为什么要笑话它?这是一具真龙,你看,有鳞有角的——但如果你要送我,那是最好的。”
玉生要问“你要它去做什么呢”,也只是问不出来,这句话和许多话一样被略去了。她常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嗔意,这样的嗔意是不自在的,但不曾想过,夫妻之间,怎么能无嗔无怪的,彼此对坐着,说尽了客气话,那样便像是待客了。
当下她只点点头,见他将那画像真的收起来,捧在手里头看着。这时厅门又响,爱乔并没有这样快回来,原是有生人游走在门外,敲门声低低地传进来。爱乔不在,自然是不会有人去开门的,只等着人敲腻了,敲烦了,双手推进来,提着双脚走进这座高门深宅,走过过廊,走过前厅,寻到话厅来。玉生见他们的面孔不算太生,两个人,其中一个打量仔细了,是孙守业的车夫,他脱了帽,跨过高槛,走进了话厅。
“林先生。”
低着脸笑一笑,转回脸来,他注道:“李先生,李太太。”
玉生没有立即察觉是在唤自己,怔了怔后,方对他笑一笑。
车夫道:“大少爷想着您刚回南京,怕叨扰,今天不便来问您的好,所以叫我过来传个话,顺带着叫我送来这一罐子好的红茶,大少爷的同学走外贸船从英国运来的。李先生在英国生活了许多年,好坏与否,劳烦李先生替我们大少爷试试,贵的很,要是您说好才是真正好的东西。”
李文树因道:“难拒承安先生的好意,十分感谢——你来了,我也少请人跑一趟,我这里有一份送给曼琳小姐,另一份送给安平的礼,还托你带回去。”
玉生竟是不知道的。
他是几时备下的,又是备下了什么呢。只见他从随身提着的那只小小的皮箱中取出来,两只扁平的长盒,他递出去,又注道:“金色是给曼琳小姐。”
另一只,是墨绿色的绒盒,和其余的礼装成同种颜色,那便是由梅娣装成的,其中不是由黄金制成银元样式的饰品,便是一只只珐琅宝石蓝胸针。如果是送孙守业的,自然是前者。
车夫接了下来,没有回关于“曼琳小姐”的问候。他离去后不久,孙承安的电话便拨了过来,他来谢礼,并说这样重的礼本是不适宜收的。
而后说起孙守业的病,孙承安在电话中道:“这两日父亲病好了,定过去叙一叙,李先生,若你得空请稍等着,南京女婿,不要急着走。”
李文树淡淡笑道:“我定下了五日后的轮渡。”
“我父亲明日回家来。”
李文树匆匆接了话头,道:“孙先生的病,我的问候实在太晚。”
孙承安答道:“是,但只是一些小的问题,年岁大了,近来又胸闷气喘,夜半时常起来咳嗽,再备一些西药吃着——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要休息调养。”
李文树道:“我与我太太,明日会过去探望孙先生。”
玉生听后回过脸来,她全然不知他回应了电话中的什么话。直至放下电话,李文树也并不做什么注释,仿佛她早已与他约好了一般。
林世平在旁,开了口道:“前两日我曾去看过,那种病只要爬起身来随时便好。”
玉生正要说话,林世平便注道:“乱糟糟的地方,去那里做什么呢。如果明日得空,不如去紫金山的祖舅舅家,他惦念着你——还有你丈夫。”
他望一望李文树,并不自然地出口“女婿”一称。
玉生道:“祖舅舅家是要去的,只是要过两日。”
林世平放下图纸,摘了四边框,道:“那便随你了,你也不用在这里等着爱乔回来,她晚些打了手电,自己寻摸着开门,门是不会锁的。回房去看看,爱乔昨天请人为你铺张了新被褥,她也说,总觉得你快要回来了,如果还觉得冷,床边的暖炉点下。”
李公馆是每个屋子都有地暖的,看着没有铺上地毯,人脱了鞋,赤着脚,也觉得一阵暖流从脚底涌上来,便不觉得冷。玉生如今回来,竟觉得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意味,睡过去十几年的光阴,这里仍是无比熟悉的,只是床边那长绒毯面铺着,双脚不知为什么也是冷的,外面下了细雪,雪好像飘进了纱窗,落到了地上,在人的脚心上化开了,这样刺冷。她不由回过头去看李文树,他正脱下外衣,低下身,去点了暖炉。
“冷不冷?”
她问他,又注道:“去年爸爸像是在外贸行那里订过一个新的采暖炉,两个烧着像是更暖些,等爱乔回来,我去劳烦她找一找。”
李文树笑一笑,并没有回她这话,只是道:“很香。”
玉生道:“什么香?”
李文树起了身,坐在了窗边的书桌边,将偌大的、即便灯火晦暗但仍窗明几净的屋子飞快地望过一眼,接着道:“一个女人的房间,往往是很香的,或许是香水、香烛,又或者是女人的发油,擦脸的面油的气味,和不注意就会稍有一股油浊气味的男人不一样,走进女人的房间,是可以让人心旷神怡的。”
玉生茫然地,像要问“你进过这样多女人的房间吗”?但仍没有问出口。
只是李文树注道:“这些纸有你身上的香味。”
他这样一说,她的脸忽然飘上一片绯红,转过眼不看他,看了看桌前那一叠与走时同样整齐的纸张,因回道:“这是黄麻纸,是不香的。”
李文树笑道:“我并没有说你沾了纸的香,不如是说纸沾上了你的香气。”
玉生低一低眼,伸手拿起床边的小箱笼,小巧如盒面。她打开来,是两双长袜,她递出去,给了李文树一双。李文树接过来,撑了撑,便穿了。
“这是你为我做的。”
“哪里是呢。这是从前做错了的,做大了,一直放着——你穿上,是不是觉得不冷了。”
李文树道:“香气本就是会让人暖和的。”
玉生仿佛不愿再说这个话头,她又望着他的表面,道:“十点钟了。”
之后她便觉得困极了,累极了。乘船的疲乏在这一刻如奔腾的海浪侵袭她的身躯,她想着,拉下幔帐睁着眼,暂且卧一卧身,但房内没有电灯,烛火也更暗,只有纱面上的白微微透出一点光亮,照着李文树的踪迹。她望见他离开了她的桌前,在房内走动着,他翻着她的书,并不翻阅很久,又远远望着她的字帖,茫然地,走过她的长柜,将手去拂过她挂起的一件件旗装,最终停在那一件宝蓝颜色上。她想他认错了,那一件并不是她初见他时穿的那一件,她有许多件宝蓝色,那一件早被她带到上海去了,只是一直再没有穿过。
她最后望见他从长柜中拿出来,原是脖颈处的扣子落掉了,他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重为它扣了上去。
爱乔不知是几点钟回来的,也许是玉生真正睡去那时了。隔日玉生起了身,见到她,她正在扫雪,玉生没有唤她,她便不打算回过身来。
直至玉生唤她,道:“爱乔。”
她那时回过脸来。一时间是欣喜的,又忍住,不肯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低一低头。
“玉生小姐。”
见玉生不回话,她又多说了一句道:“您昨天夜里回来吗?”
“是。”
“为什么回来呢?”
“来探望你。”
又一时间,她虚伪的平静消散去,转为真切的笑意。她剪了发,从小她便是不爱蓄发的,如今剪更短,只到耳下,看起来竟长大了许多。
接着,她便不再扫雪,念念道:“我为您新作了一件披肩,本要寄船给您,袁瑞先生不在,我不会寄,如今您回来,我亲自给您——前两天得了空,我去取了新做的枇杷膏,您带去的那一瓶想也是不够的,自然不用吃是更好的,但备着总是要放心一些。”
玉生笑一笑,道:“如果有两个爱乔,我带一个爱乔回去,才最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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