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元妈妈说道:“到了。”

然后,她笑一笑,先离去了。

玉生走入另一片灰瓦灰砖的天地,这片天地仿佛是广阔的,无垠的,顶高二层,地广如平原,满墙的字、画,满桌的墨块墨水。不似蒋太太的茶会一样香。是腐朽的木头,干掉的墨块的酸气,但也不难闻。

马太太的声音穿过寂静的字画,呼唤道:“到这儿,玉生!”

玉生挪一挪步。面前虚像渐渐成真,原是几个人围着,只有一个女人,就是马太太,约莫四五个男人。

走得更近了,马太太又回到真实天地来,道:“李太太。”

玉生在她的指引下,坐在了一个男人身旁的第二个空位上。这里的椅子,是没有打磨上色的红木圈椅。坐下会突然感到浑身僵硬。

“李太太,你来时有没有雨?”

玉生回望众人,面面笑着相望,之后回话道:“没有。”

只有一个男人躲避她的注视。

坐在她身旁第二个空位的男人,头发浓密且杂乱地梳起一个小小的圆髻,戴一双四边框,狭长的双眼在框镜中低着。如果不仔细看他唇周的绒毛,脖颈的结,大概会以为他是女人。

马太太唤他道:“鲁先生,不打招呼呀。”

他把头抬一抬,飞快地唤道:“玉生太太。”

马太太道:“没人这样唤——要么,李太太不介意这么多的,你就唤玉生好啦。”

随后,马太太为玉生解疑,细细道:“这是鲁波先生,我家里面几幅画,都是他的杰作。今日是我们的纸上大会,大家在这儿写字,鲁先生几天前看了你的字,一直说太妙、太妙!所以今日他执意请你。”

玉生笑一笑,不回什么话。

这位鲁波先生忽然站起身,他说自己要到外面煮一杯茶。

元妈妈来了,说道:“我为您煮了倒来。”

他无声地拒绝了。

接着,他拖着他那身再长不过的亚麻白长褂,仿佛一条炊布叠着一条炊布,铺厚了,拉长了,挂到他萧条的身躯上去。那含胸驼背的样子,却走出仙人之姿——这是马太太说的。

不一会儿,他倒两杯茶来。

两个男人一同问他道:“你一个人用两支笔,茶也要两杯。”

玉生见他们仿佛用了同一幅面孔。后面马太太介绍道,这是宁波的双生画家,姓单,画宁波的茶花曾是出了大名的。

“请用。”

鲁波将茶放到她与他的中间,那一张空着的位子上。像是请她,又不像。于是玉生仍然笑一笑,过了很久,近要离开之前,她要拿起来,淡淡地抿了抿。

这就算马太太请她喝过茶了。她有时不那么恨自己咳嗽的毛病,能当退场牌一样打出来,她只要发出嗽声,便有人询问上来,叫车子,请她走了。

马太太不例外,呼唤道:“元妈妈。”

玉生取出帕巾碰了碰面,又放回去。

“再见,马太太——我总会再见您的。”

之后,芳萝的车子来了。又或者她一直等着没有走开。

隔天,再隔天,马太太的电话持之以恒地打来,没有发下什么邀约,只是问她今天怎么样,昨天怎么样?今日问昨日,明日又问今日。玉生平稳地回复她,无非是今日吃了什么,昨日吃了什么。两个年龄悬殊较大的女人之间,如果没有另一个女人来做话引子,又没有同样经历过的某一件事来打开记忆的匣子,那么就会生出只有男人与女人之间才有的疏离。玉生认为自己并不厌烦马太太的问候,但也不能说是喜欢的。

直至那一天,玉生在马太太那片灰砖灰瓦的天地之外,再一次见到了鲁波。可以说巧合的是,是在万红的绸布店中,他走进来,胡乱地转着目光,不望人,立即扔下一句话道:“你好,你好,我要一条绸布帕子。”

没有等到万红回他的话。

“哦,太太。”

玉生微笑着望他。

他的长衫束着双脚,走起快步来也不快,但让人知道他是急促的,慌张的。

他在离玉生两三步的地方停住,那儿有一盏黄灯,照亮他的白面,比马太太家中看得真切。灯影中那张瘦长的面,框镜下那双巨大的骨碌碌转的瞳仁,下垂的眉毛紧连着眉弓,他不像作画的,他自己就像画,几百年前的画中,那样一种弓腰驼背,满腹愁墨的文人。

“太太。”

他又呼唤她。

玉生道:“鲁先生住这里。”

鲁波总要停一会儿,方回话道:“有人请我来,消磨消磨时光。”

玉生发觉自己同他无话可说,又只是笑一笑。

鲁波接着道:“太太,您如果有空,我们可以一同去,无非是写字看画。”

玉生微笑道:“谢谢,我没有空。”

万红的脸,随着她每日胭脂的色彩而变化,她本就是那一种清淡的面色,今日双颊打起浓郁的红,便显得张扬一些。她同鲁波说话,鲁波却并不回她的话,这让她误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她只得再说了一次,再问了一遍道:“您要哪一条,什么样的纹?”

鲁波还是没有回话。

玉生道:“我送您一条。”

鲁波这时回了话,道:“取一条最好的。”

他把钱取出来,散开的钱票洒在柜面上,做作的好似挥墨。

万红取一条二十元的绸帕给他。

玉生随后又取了一整块的绸布送他,是花白的,最好他会去新做一身长衫。但他自然是不收的,他似乎皱起眉,非常不悦,只是踌躇着。

“鲁先生,你让马太太送过来的画,比这样一块布贵得多。”

随后他不接,也没有拒绝,便走了。万红让小厮送出去时,交给了他的车夫,那车夫也不是他的,是每个找他作画的人雇给他的。所以他的车夫来来回回地换。

没几日,玉生再见到鲁波。他真用那块布做了一身新长衫,脖颈的扣子换了两颗玉石,紧密地系着,坐另一辆更好的车子,那车夫竟那么熟面,玉生记起来,那是余太太家中的。

“我们真有缘分。”

“缘是人的假想——”

同行的李爱蓝冷冷笑一笑,回他的话,注道:“这条路,一天几十辆车子经过,每一辆车子停住走下人来,难道都要说上“有缘”?”

李爱蓝认得他,从前不喜欢他的画,如今更感到迷茫。

鲁波飞快地斜睨过她一眼。那又是李爱蓝最厌恶的眼色,怯生生地,在一个男人的面上表露,真是令人嗤笑。

“再见。”

玉生笑一笑,眼尾总是不动,同他道了别。

而后去到陈太太家中,终于赴了约会又返回,途径一家茶楼走下,她们对坐着吃了一会茶。李爱蓝再没有提起鲁波这一个人,一直等到回到家中,用过晚饭,玉生觉得困倦非常,睡了一个短觉起来,那会儿是八点钟的光景。

雪下着,黑夜里头亮堂堂的。

门开一半,他和谁说着话?听清了,什么也没有。

“不冷吗?”

李文树不回话。

只是拉掉了灯,他在狭小的光亮处坐着,读报纸,读了好一会儿。

他问她道:“明天我要到松江去一趟。”

“做什么。”

他的眼睛从停留很久的报纸一页离开,回答道:“沪港铁路明天在松江站台发第一车,我要乘车到香港去,最早后天的凌晨回来。”

良久的静默。

“太太喜欢鲁波的画。”

仍然,她不回话。

“我在你的书面上,发现他画的白玉兰。”

这时,玉生的双眼终于从书面上离开,这本书不好看,讲轮回之道,杀戮换来杀戮,她看得心烦意乱。于是她合上了。

然后,她将那朵白玉兰的书签抽出来,拿着向他道:“听姑妈说过,你是不看佛书的。”

“你喜欢吗?”

轮到他不回话。她拿着那朵白玉兰的书签起了身,向他走去,说道:“这是鲁先生送我的画轴里,又配了那么一张小签。你喜欢,我送给你。”

他回了话道:“我不喜欢这个人的画——画山画水无形,画花画草无色。”

她道:“白玉兰本没有颜色。”

他转了话头,然后道:“明早你去送我吗?”

她怔一怔,忽然笑一下,道:“只是坐车子怎么送呢。”

他再不回她的话了,从前从不这样,永远是她来发结语的。他重又看起报,匆匆地看,将报面翻得刺响,只是翻了一会儿。在她上床之前,他先上了床。

一整夜他再没有与她说话。

李文树此去香港不是独行。大约是六点钟,玉生清醒地醒着,听见车响,她换了外衣走出去,外面的天光暗着,暗里头有声响,是开馆门的声。

门外停一辆玉生从没有见过的铁皮汽车,比李爱蓝那辆更亮,像银盘一样照光。外头下着细雨,或者是细雪化开了,点在人手背上,湿漉漉的冷。玉生望见梅娣为李文树撑伞,直至他坐进车中,他坐在前面,开动车子的是一个男人,年轻非常,面色冷漠,像是他提过的冯先生。只是,后面也坐了人。

车帘子正拂动,只是望见人的肩膀,肩头正垂落一缕麦色的头发。

玉生将外衣拉紧了些。

直至车子发走,她没有走出去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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