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雨下得特别大,不管不顾自由潇洒。

从办公楼跑到停车场,盛亦明身上的警服就湿了大半,浅蓝色被染得一片斑驳,略显狼狈,但他压根注意不到。打方向盘往外出的时候,他的思绪还留在刚才的电话里。当然很快,他的思绪会随着目光一起,落到公交站台坐着的人影身上,宽大的T恤肥阔的长裤,裤腿被风吹得摆荡,她的头发也在摆荡,短短的,一会东倒一会西歪,风里面无比自由的形状。

隔着雨幕,隔着空气,盛亦明失神地看着公交站台上唯一的人影。

是她吗?

是她吧……

分秒的时间,意外被拉得和过去的八年一样漫长。

车灯照过去,照到那道人影身上。她动了,第一个动作是歪过头来看。

盛亦明的心跳几乎瞬间停止了。

是她啊!

日思夜想的人,她就在那里,像是不确定般看着驶出派出所大门的车。直到车灯近了,她才终于站起来。

车灯更近了,近得他似乎可以看清她的T恤下摆因为久坐而产生的褶皱。她在朝靠边的车挥手,一边挥手一边垫脚,高兴而急切的模样。

盛亦明的焦灼和思念在这一秒钟里,悉数融化,然后一股脑倾泻在她身上。接着呼一声,随风被吹到了天地之间。

天地之间,他只需要她。

从来只需要她。

深深地呼吸,停下车,急不可耐地打开车窗。

“嗨,小明!”咸青芥露出很大的笑容。

盛亦明先是看到她的眼睛,然后很快地,他把视线落在了她的酒窝上。那里面一定是装满了酒,所以才会让他这样头晕目眩。酒窝一点一点地深着,深得可以吸纳藏尽他所有的目光。

“小明!”

没有一秒停顿,咸青芥立即又叫了一声,音调更加雀跃。声音是飞过湖面的蜻蜓,正好点在盛亦明的心尖尖上。

“昭昭……”盛亦明终于又抬起目光和她对视,“昭昭——”

声音低了些,还有些控制不住的哽咽。

惹得咸青芥只好伸出手来挥摆,应道:“是啊,是我啊!好久不见。”

盛亦明很想对她说话,叫她的名字,或者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八年零四十一天不见。

八年零四十一天,你过得好吗?

仅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他却说不出来,仿佛刚才在她身上融化的焦灼思念又全部回来了,堵在他的嗓子里,又像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全身的细胞里火炽沸腾,咕嘟咕嘟着,一下要奔向眼眶,一下要变成抽噎。

咸青芥抹了把打在脸上的雨滴,冲车里一眼看得出情绪起伏正厉害的盛亦明又笑了一下,才道:“借我把伞好吗,雨好大啊。”

盛亦明蜂蛰了一般醒过来神,急道:“快上车,去哪里我都送你。”

说着倾身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上来,雨太大这边不好打车。”

咸青芥一下看到他前胸**一片不爽利的深蓝,也没推拒,上车刚坐下,视线里就递过来一盒纸巾。

“赶紧先擦一擦。”盛亦明抽出几张塞到她手里,“淋了雨不舒服的。”

咸青芥瞥了眼他浑身要漫出去的水汽,接过面纸随便擦着,低下头温柔地笑了,心里胀胀的酸酸的。笑了会再抬头,车已经驶上了大路。

“去哪里?”盛亦明问道。

咸青芥报了个地名,又把手机里导航给他看。

盛亦明瞄了眼点点头,刚准备说知道,就听咸青芥在旁开口,问他:“晚饭吃了吗?”

“还没,刚下班。”盛亦明飞快地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呢?”

咸青芥:“我也没。请你吃饭好不好?”

盛亦明又看她。

咸青芥对他笑,“谢谢你专程送我回去……有时间吗?”

“有!”

掷地有声的。

音落两人都愣住,咸青芥扭头看盛亦明,没几秒,看到他耳朵边泛上来一片红。

和以前一模一样的。

商量去哪儿吃,咸青芥提了几样网上看到的当地美食,盛亦明顺着附和了几句,说这个甜甜辣辣,是你喜欢的,又说这个吃起来有点干巴,你估计要吃不惯,还说这个口感很糯,你消化不好不要吃太多……说了几句,两人突然默契十足地陷入沉默。

这回盛亦明先开了口,说:“我是按你以前的口味猜的,我……”

“你还记得啊?”咸青芥问。

盛亦明“嗯”了声,想说我全都记得,想了想,没敢说。空白了这么多年,有些分寸他一时掌握不住。

这时,盛亦明手机响,一接听,炸起来的是他师父的声音,急吼吼地喊:“你在哪?现在马上到局里去,刚刚接到消息,管婧自杀正在医院里抢救,局长要听你们汇报下午接待的情况。”

盛亦明吓一跳,“好好的怎么会自杀?”

徐进更急了,“谁知道,一问,她爹妈就往咱们所赖。”

“人没事吧?”

“应该没事,抢救得及时,送医院里正在洗胃。”

电话一挂,咸青芥马上道:“你快去忙,我打车回去。”

“不用,我送你,去局里经过你住的地方。”

没一会,到了咸青芥住的民宿附近。她要盛亦明在路口放下她,说里面路窄,进去了不好出来,说你有事赶紧去忙。

盛亦明看了眼前方的路,依言靠边停下。

咸青芥开了车门就要下去,被盛亦明喊住了:“等下,雨很大。”

说着伸手从后座够来了一把伞。

咸青芥问:“你怎么办?”

“还有。”盛亦明说,赶在她下车之前着急地说:“等放假我带你逛一逛,去吃一吃这边的特色菜。”

咸青芥回身冲他点点头,笑着说声好,麻溜地下车。

又挥手,这回是说拜拜。

盛亦明没来由得一阵心慌,仿佛时间回到八年前她在校门口同自己告别,也是一样笑着两个酒窝,挥挥手说拜拜。时光莫名其妙地重叠,眼前货真价实的人影也开始虚化起来。

顾不得领导召见赶时间,对着车窗外又喊:“后天早上八点半,我在这边等你。你要来。”

急切地连再见面的时间都要约定个明白准确。忍不住又强调:“一定要来。”

闻言,咸青芥的手僵在了半空,马上理会得他是在不安,收起笑意,特认真地答应说好,说我会来的。

直到离开的车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咸青芥才迈步往民宿走,伞柄圈在拳头里无意识地转,转得伞面的雨滴烟花似的飞洒爆开。走了会,突然站定了步子,回身往路口看,只有伸出庭院的三角梅在雨帘下招展。

“原来是没戴眼镜啊……”咸青芥自言自语了一句,继续转着伞柄往家里去。

还说奇怪为什么一路都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原来是少了副眼镜。

刻意忽视了心里旁的轻微别扭的感觉。

总不能真是生疏得相处都要谨慎小心了吧,咸青芥只允许自己这么想了一秒。

进门看到万延和欣姐吃了饭正在客厅里看电影,正是那部消耗掉咸青芥无数头发的《无影之地》。咸青芥不常去看自己写的电影,主要因为时间不够,写故事看书和健身花去了她大量的时间,早年则是还有无数要打的工。

和她不一样的是,万延会一次次回看自己的作品,并且热衷于寻找其中的优缺点,然后和咸青芥分享总结复盘。但咸青芥只是擅长写故事,对于音乐、光影、构图、镜头等等,她不可能有万延了解得透彻。然而万延还是最喜欢和咸青芥讲这些,因为知道她一向只会对自己了解的问题发表意见,万延需要真实,需要不同的声音。到她这个级别,想听几句不恭维的真话,已经开始变得困难了。

咸青芥煮了碗面条吃,端着坐到了沙发前,跟着万延她们一起看电影。

万延问:“要不要给你从头开始?”

咸青芥没所谓地摇了摇头,吸溜着面条。

电影演到主人公在伊斯坦布尔机缘巧合下闯入上流社会舞会的那段戏,宋夏宜顶漂亮的脸出现在镜头里,咸青芥看得忍不住停了筷子。

欣姐被她目不转睛的模样逗乐了,胳膊肘杵万延,嘴唇朝地毯上坐着的咸青芥努了努,“你瞧,看得痴了。”

万延笑,“不是成天说自己颜控么,看见美人确实是这样子的。”

咸青芥听见她们说自己,笑起来,视线仍不动,直到镜头切换到觥筹交错的浮华喧闹上,才继续低头去吃面条,还义正言辞地说:“漂亮的人和漂亮的风景,都不可以辜负,是老天给世界发的礼物,需要我们认真去欣赏。”

脑海里闪过盛亦明那张英俊帅气的脸,笑容更大了几分。

电影结束,咸青芥起身去洗碗,万延跟进去倒水,闲聊道:“当初剧本写得你抓耳挠腮,现在看成片,有没有产生一些成就感来?”

“那肯定得有的啊。”咸青芥说,毕竟是为她赢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的作品。可是于她自身而言,这依然不是她最满意的故事,甚至都不是她喜欢的故事。

万延也明白,自剧本创作阶段,她就一直明白。听到咸青芥说:“不过真的再也不想写那样的戏了……我还是更喜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

“现实可不是善恶都有报的。”万延道。

“就是因为现实不是,所以才更喜欢啊。”咸青芥洗着碗刷着锅,水龙头的水哗哗砸在碗里锅里。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武侠故事看太多,留下了因果报应、犯错必须受惩、正义一定要被匡扶的刻板印象。”

万延:“你是理想主义者。”

咸青芥扭头冲她笑,“你更是嘞!”

万延问:“你觉得女性主义的路比守护正义更难走?”

咸青芥想了下,抬手用手背关掉水龙头,说:“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很多东西追根究底都只是个人的,思想、理想、困境,它是0和100的区别。女性主义也好,侠义正义也罢,你看到了想到了努力了,就是100,否则不过一个0而已。会不会压根就没有所谓刚刚起步、走了一半、即将完成的说法……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东西但凡不落到个人头上,其实就是不会被在意的?”

“不自由的人看到自由,被冤屈者渴望公平,父权下的女性望向平等,懵懂小儿期盼长大,垂暮老者妄想长生……你说人看到的,都是自己没有的?”

“……啊?”咸青芥随口感叹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万延的话突然点拨到她,问万延:“有了就看不到了?”

万延不明所以地看她。

两人这是彻底聊岔了题,各有所思。

咸青芥收拾完厨房还在想,难不成盛亦明此前的奔波紧张,就是因为“没看到”吗?那他现在看到了,就100了到顶了。

到顶了然后呢?

降落吗?

哎,不会吧。咸青芥迅速乐观起来,降落也没什么的,她想,大不了再往上升嘛!

她可不信这世上真有一沉到底的谷。

好吧,有。

但也一定有再向上的路。

一定。

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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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程一程有回时
连载中随文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