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季安穿过通廊,来到后院,刚散场的戏园比开场前更加喧哗,声势夺人。天色已晚,后院大灯笼映照得满院红光,伶人们面带油彩脚步匆忙,收拾细软,高声谈笑。
我跟着乔季安走进一间平房,这里排列放着几张梳妆台,这间屋子相当小,人们进进出出,也没有人搭理我俩。有几个女角在卸妆。桌上地上放满了戏服盔头扇子,还有一大堆一大堆的花篮花束,让这间屋子变得拥挤十分。
走到屋子最里角,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暗间,乔季安什么话也没说,径直掀起了门帘走进去。我也跟着进去。
里面只有一人,那人正在对镜卸妆,发觉有人进来,便抬起头来,他脸上的油彩只卸了一半,独留下眼妆未擦。
看见我们,不,准确的说是看见乔季安,他先是呆住了,好像并没有认出来者何人。定神之后起身弯腰做了个揖。
“大师兄,别来无恙。”说完之后,他挺直了身子,盯着季安,我一直盯着他,但他的目光从开始就没在我身上停留过。
乔季安冷笑了一声,“程师弟,多年不见,小尼姑也还俗当贵妃了。 ”说完向桌子走去拿起了折扇,腰身半转,扶额摇头,一副醉酒憨态的模样,“程师弟,看到没有,贵妃就是贵妃,嬉戏调笑,酒酣耳热那也是贵妃”
又以扇掩面,继而咬唇忍笑,目含秋波,妩媚动人。“这粉戏里的把式再拿出来,可就不是贵妃,是妖妃喽。”
我瞠目结舌,看来季安皇家戏班是真的了。但他这话分明是嘲讽程颐的戏低俗卖俏,搬不上台面,我也听说这程颐之前是靠唱《思凡》才火起来的。
我偷偷看了一眼程颐,他现在似乎察觉到我了,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说,“多谢大师兄指教,师弟领会在心了,只是师兄已经多年不唱戏,不知是否还懂得咱们戏班规矩,教那是师傅的活,管才是您的。”
季安坐下的身子突然弹起,“管?我管什么?皇室没落,之后的戏班必要没于世流,但是那魏家戏班占据全城,影响颇大,但魏家与师傅是世仇你不是不知道,当年师傅垂危之际告诉我们即使没口饭吃,也不能进他们戏园。可你倒好,师傅过了头七,你就去和那魏临风狼狈为奸去了,师傅,你倒还好意思提。”
“当年我们只是得幸于皇家,属于皇家的一小戏班,出了紫禁城,那全是魏家天下了,那么多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还有一班乐匠打杂怎么办?总不能因为师傅的恩怨饿死吧。”程颐言语也激动起来。
“去不了戏园唱,就在街市井唱!怎么?委屈你了不成。”
程颐冷笑一声,说“那师兄这几年怎么没有上街卖艺,反而开个临池轩四处奔波,结识权贵呢?”
“我……”季安一时无语。
看到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我也略显尴尬,便出来打圆场。
“两位既是同门一场,从小的情谊肯定都是过硬的,但是此时师傅仙去,□□崩溃,过往云烟,且二位心中都是为了戏班,程师弟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魏家,季安你也坚持师傅意愿,你们二人同心共气,有何互怪。”
季安冷哼一声,“清钰,你这是菩萨心不知豺狼胆。”
我只尴尬地笑了笑。
屋内的一盏小小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灯光,好像只照在他两身上,我盯着程颐他那未卸的眼妆,黑色的眼线上扬隐入发鬓,显得凌厉,但那灯光照在他的眼睛里 ,桃花般的眼妆又像是眼含热泪。
这时进来一位眼戴玳瑁眼镜的高胖男人走进来说,\"程爷,言先生想向您献个花,在屋外呢。\"
程颐忙说,“快请进来。”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来拯救我了,我满怀期望地看向门帘,期待这位言先生来收拾残局。
但是当我看向他走进屋子的那一刻,我简直要昏倒。什么言先生,这不就是向甫言吗?我恍然大悟,甫言,言先生……刚才离得远他没有看到我,现在倒算是逃不过了。
他走进来,身后一人提着花,似乎还未注意到我,只拍手祝贺,“程老板真是绝代芳华啊!”扬扬头,那身后人便连忙把花献上去了。
“言先生,过奖了。”程颐微微颔首,看我二人在场,便向向甫言介绍,
“这是我师兄乔季安。”季安与向甫言互相点了点头。
程颐介绍我时,“这位公子是……”,顿住了,他不认识我不知该如何介绍。
向甫言看向我时,也愣了一下,我发觉我的脸有点红,但还好这屋不是很亮。
乔季安本要开口,却被他抢先一步,他笑起来,说道,“这屋子里有不仅有乾旦,还有坤生啊。”
乔季安与程颐都吃了一惊,程颐本没看出我是女儿身。当面拆穿我,讨厌。
我看着他说:”言先生好,他回一句:“清钰格格好。”
乔季安歪头说,“原来你二人认识。”
“言先生暂居我府。”
“承蒙府上敦朔王的关照,能让在下有暂居之地。今儿程老板演出顺利,我在天香楼安排了酒席,不知程老板是否赏脸。来者是客,乔先生与清钰格格也走吧?”
我还未发表意见,乔季安就忙着接过话茬答应了。
我们一齐来到天香楼,报了个雅间,圆桌四座,菜已经上了几盘凉菜,程颐念昔日师兄弟情分奉左季安为主座,程右我左,向甫言背门而坐。
程颐与季安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今日一聚算是面子上的和解。向甫言倒是尽地主之谊,问着二人的过往旧事。我也用全神贯注地听着。
说起宫廷往事,程颐的话要比季安更多。他讲二人当初年少之时,跟着师傅拉练吊嗓。说着唱戏的苦,但却又向往着登台表演,在文武百官跟前唱,在王公贵胄跟前唱,在妃嫔媵嫱跟前唱,重要的是在大黄天子跟前唱。
说一件趣闻,他们十岁那年,戏班全部都在为五月初五的端午筹备,师傅选了几出交给了内务府,有《三打白骨精》、《四郎探母》、《金钱豹》但是压轴的戏到底绞尽脑汁,费了好长时间,不知该选哪一出,最后终于敲定是《空城计》。
为了这出戏,全戏班的人可是煞费苦心,早就开始准备,当时程颐与季乔安其实还小,并未有适合的角色,二人只是跑龙套,师傅唱的是诸葛孔明,他们二人就只是师傅方便的两个小琴童,虽然二人全程没有一句话,但是还是每天被师傅拉着去练嗓子。
历经两个多月,终于到了五月,有了盼头。但是突然宫里有人传话说因国家近期动荡不安,内忧外患,此事便先搁置一段时日。当时山东正在闹义和团。
然而这一搁置,便又没了盼头,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大帮高个子高鼻梁的比我们先进了皇宫,他们土匪般地烧杀抢掠,当时听说皇宫都被洗劫一空,当年老佛爷带着光绪爷连夜出奔。
这件事发生之后,师傅便每天都恍恍惚惚,仿佛受到惊吓一般,乔季安与程颐便每天都照顾师傅的起居用食。
程颐说到此处,更是兴奋起来,端起了一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
“当时我和师兄都十分疑惑,后来一天,师傅躺在床上跟我们俩说还好这戏没唱,不然真是一语成谶,皇帝出逃,倒真成了空城计了。不吉之兆啊。”
说完我们四人都笑起来,乔季安又接着说,
“现在想想,师傅真是杞人忧天,诸葛亮凭借空城计骗过司马懿,逼退魏兵。而这只有空城,何来之计。”
“后来呢?”我说。
“后来两年里,我们大多都去王府里唱了,你府上我还去过一回呢,那时便认识了于沛兄。过了两年,老佛爷和光绪帝回来了。我们才又重新回宫里。”
“师傅已将那压轴戏改为《四海升平》。后来那几年都是我们最忙的时候,我们本属于外班,和住在景山的本家班本是没得比,老佛爷爱戏如痴,便把我们也留下来,那几年在景山无忧无虑,我们只顾着唱戏,好不自在,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我看乔季安默默饮下一杯酒,我猜是想起陈年旧事,心中有些感怀。
酒过三巡,举杯推盏,我并没有多喝,倒也还清醒。这时候乔季安倒是问起了向甫言。
向甫言只说他是奉上头命令,来京出差处理事务,家父与我阿玛交好,便暂居我府。又说我深居简出,不常走动,今日碰巧见面,倒是惊喜。
我倒是一疑,他是以租户住来我家,又怎么说家父与阿玛交好。
我满脸疑惑看着他,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便说王爷当年在山东平乱,家父时任巡抚统领,得以结识。
原来如此,怪不得阿玛对他如此喜爱,原来是故人之子。
酒壶空了又空,不能再喝,乔程二人已经不醒人事,向甫言便在此安排了两个客房,我们二人叫了两辆黄包车一起回去了。
街上人少,我们两辆车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排齐驱,他的车落下很快便追上来。
回府之后,他将我送到我的院子门前,说了一声“晚安。”我哈哈一笑知道这是西洋话语,便也回一句“晚安”。二人告别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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