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子时，被邀请去田府做客的亲王和内侍才终于带着一身寒凉进门。王府短暂忙乱了一阵，又很快陷入沉静。
“殿下，您找我。”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如一把锋利的小刀般划在地上跪着的人的脸上。她像是察觉到一些并不存在的疼痛，下意识的抬起手摸了摸脸。再次仰起头，女人扯扯嘴角，朝着坐在圈椅上的人望去——
只见那年轻亲王微微抬起下巴，似乎也在朝着自己的方向望来。可因着是背对着窗，导致她的身形大部分都融进了黑暗中，往日那张总是带着和煦表情的脸此刻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龙涎香特殊的那股琥珀暖香顺着敞开的衣襟流淌而出，混着淡淡酒气铺天盖地的笼罩在这间屋中，莫名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陆元序也不搭她的话茬，也不张口，也不动，只是倚在椅背上静静的看着她。
女人只是小心翼翼地觑着眼扫了一眼，心中便忍不住“咚”了一声，被这种未知搅得有些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陆元序才终于道：“伍娘子，你跟在我身边，应已有六年了吧。”
伍涯用余光轻轻的扫了她一眼，弱弱应声：“五年半是有的，殿下。”
这句话才刚落地，陆明晞又不说话了，屋内再次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惊的沉寂里。
“殿下劳碌一天，也累了吧？”伍涯用力咽了咽吐沫，诚惶诚恐的抬起头，小声说，“若是没什么事，我就——”
就在这时，轻飘飘的话忽然出现了在空气中：
“五年半……都养不熟一条狗吗。”
在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陆元序压低了声音，像是寂寥的呢喃，又像是冰冷的质问。
伍涯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仰着脸，闻言瞬间一颤，脸不由自主地白了三分，却还是强撑着道：“殿下……？您在说什么？没见、没见府上有狗啊？殿下您新养了狗吗？”
“是么？”
陆元序的身体慢慢动了。
“瞧，时至今日，这只狗仍学不会认主，”她一点点倾身过来，轻叹一声，“伍娘子，你说，本王该拿它如何是好啊？”
噗哧——
一声短促的刀尖入肉的声音过后，世界终于重归于寂静，再也没有了求饶的呜呜声。
这狗啊，就是这样。不死到临头，永远也不知道谁才是把它的命捏在手里的主子。
陆明晞转过脸，平静的拿起了一旁笔架上的朱笔在纸上轻轻一勾，又望着正颤颤巍巍从屏风后走出的人影，嘴角微微扬起，慢吞吞的开口：
“多谢伍娘子伸出援手，养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若只我一人，还狠不下心杀掉它呢。”
伍涯面色发白，攥着手中的短刀，身体抖如筛糠，才刚走了一步就咕咚倒在了地上。随着这个动作，她衣摆处粘着的一簇黄色狗毛也扑簌簌的跟着落在了地上。
“呀，伍娘子身上溅上了血呢，”陆明晞托着脸，居高临下望着她，明明神情是笑吟吟的，声音却冰冷，“回去换换吧，另外，再找副官支一套新的出来，就当是我答谢娘子帮我杀狗的谢礼了。”
伍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腿软脚软的离开了书房。
不一会儿，严风明顺着门口走了进来。她冲陆明晞礼了礼，大步走到屏风后，将那只狗的尸体装进了手中的袋子里。
一阵风吹过，将她身上萦绕着的淡淡血腥气带了过来。
陆明晞看着严风明身上的玄色圆领袍，眯着眼想了想，又说：“好好安葬，适当给些抚恤，其他如常。”
严风明转过身来，神情在锋利的月光中显得有些肃穆。她沉声道：“是。”
“言黎她们怎么样？”陆明晞用手撑着头，疲倦的发问，“歇下了吗？”
“其余几位都歇了，但言少侠在睡前拿着长枪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严风明应道。
今日在田府发生的一切，言黎都将它们看在了眼里，陆明晞又焉能不知她在想什么呢。
图武几人明显是有备而来，想必是从江湖上搜罗出了几名高手想挫挫她的威风，让她彻底在丹陵百姓中失去威望。可王府上下，众人的武功水平基本齐平，除了几个负责贴身保护她的暗卫武功要高些，其余基本还是更加适合团体阵型作战。而比武，并没有多对一的道理。
算来算去，应该也就剩下包括言黎在内的十人能一战。再向下琢磨，其中翘楚，便只余言黎。
她清楚她游侠的身份，更清楚她以一个天下第一的身份参与到庙堂之事后会发生的后果。将言黎牵扯进王府已经是不合时宜之举，她不想再让她在这“虎跃宴”上再吸引更多目光，这对她绝对有弊无益。
这么一想，陆明晞更觉头痛，最后无奈的摆摆手，道声：“去吧。”
严风明行了行礼，拖着袋子离开了。
她走后，耳边终于重归寂静。
陆明晞叹了口气，晚间在田府发生的一切此刻仍历历在目的浮现在眼前。
贼眉鼠眼的男人高高举起酒杯，笑着站起身，“小民常听闻京城中有一宴会名‘龙腾宴’，是由各世家派出各自功夫最好的高手，在搭好的比武台上一教高下，赢的便可获个彩头……”
李内侍接话道：“确有此事，陛下还曾亲自观宴，赏过一柄宝刀。”
图武说：“殿下，既然京城的宴会叫做‘龙腾宴’，不如我们也在丹陵办一场‘虎跃宴’？我看明日和后日是两个好日子，不如就定在这两天？自从殿下回来的十余日，好像还没找到什么乐子，就借着这一场宴会，让百姓们一同乐一乐如何？其中赢者的彩头，可俱由图氏茶庄承担……邝老板，叶公子，你们说呢？”
邝麟的脸色还是不太好，不过还是点了头，“邝家也可呈出一些彩头。”
叶茂离笑道：“只要殿下同意，叶家自然是没有不从的。”
陆明晞坐在桌后，始终在静静旁观他们的一唱一和，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叶茂离说完，她这才哼笑一声，语焉不详的说：“几位这一唱一和，看起来倒像是直接给我安排好了，我还有否定的权力吗？”
李内侍诚惶诚恐的侧头看了她一眼，刚想张口说和，却听陆明晞又继续开口了：
“既然彩头几位老板都愿意出，那么，我就只负责办咱们这虎跃宴了。”她微笑着，将手边的酒液一饮而尽。
回过神，陆明晞在凳上定定的坐了一会，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桌旁随意扔着的两张纸条上。
啊……算命人将这张字体交给自己多久了呢？好像，到十日之期了。她迟钝的想了想，伸出手，拿起了上面写着“十日后”的那一张。
内里的墨迹透过纸背，像是一株张牙舞爪的藤曼。
连续几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陆明晞的头脑现在并不太清醒。她用手指随意轻轻一勾，纸页便如一张翩翩的蝴蝶翅膀般打开了。陆明晞打起了一点精神，朝着字条望去。
纸上，白底黑迹的写着三个大字：
伏、羲、骨。
它们分外醒目，又分外清晰，如一把被磨光的利刃，明晃晃的刺入人的眼睛里，也将她的心脏带得猛烈跳动起来。
陆明晞的心陡然一停，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良久，她动了动手指，慢慢将字条重新叠好，又若无其事的将它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直到走出书房，陆明晞的心思仍停留在刚才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上面。几乎是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她就想要立刻伸出手将另一张字条也随即翻开——不过最后还是没有。
陆明晞勉强按住了在胸腔中轰轰作乱的心，照例去薄云苑找贯香关心了辛夫人的近况，又一路走回卧房，自然的沐浴、入睡，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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