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初一的秘密

夏天由什么构成呢?

有人说:冰镇的西瓜,冒着泡的汽水,树影中泄下的点点光斑,狂风骤雨后天边架起的彩虹桥……

可初一的夏天没拥有过这些,起码,在林家庄的夏天没有。

林家庄的人普遍种地,外出务工的人也有,却不多,各家人围绕着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也算是“小国寡民”,自得其乐。

初一上小学的时候就跟着大姐和爸妈一块儿下地了,插秧的季节,所有人都得挽起裤管踩进泥巴地里。

她发育慢,个子不高,踩进去之后大半条腿都被淹了,所以别人的裤管卷到膝盖,她的裤管得卷到大腿根,在泥巴地里穿行时行动迟缓。

脚上行动慢了,手上的活便也跟不上。为此,初一被骂了很多次,不光骂,还打。

爸妈脾气都冲,看她干活墨迹的时候逆时针拧着她的耳朵要她机灵点。

她哭,因为耳朵痛,心里也觉得委屈。她也想麻利点,可陷在水里和泥巴地的腿就是不听她的使唤。

可她哭得越狠,爸妈的叫骂也越狠。

初一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是:就说生女娃没用!

爸念叨这一句的时候,妈就哭,哭得很厉害,因为爸会用手指戳她的额头,他的手指头极粗一根,上面包裹着厚厚的老茧,那些茧子在接触到妈额头的时候就会深深陷进去一个窝,而松开手后妈的额头现出一片红。

初一不明白,女娃怎么了?大姐和她都是女娃,究竟差在哪里了呢?

大家都头顶着圆圆的天,脚踩实在的地,怎么就说女娃没用呢?

不光是他们家这样,林家庄的人都这样。

初一的同桌和她是邻居,他们家打人更厉害,有时候会把同桌关进家里的羊棚。

羊棚里没有羊,羊很贵,他们家的羊被偷了,同桌便被打了好一顿,她的爸妈骂她这个没把的玩意儿连只羊也看不住。

初一知道的,他们家的羊不是同桌弄丢的,羊棚的门没关好,它自己逃了出去。

同桌家里就这样没了唯一的羊,羊棚也空了。而那里,成了一个“禁闭间”。

好几次,初一早晨起来上学等同桌时会看见她扶着晃晃悠悠的门出来。

那门已经修过了,可还是歪歪扭扭,七斜八歪的,同桌被打了就会住在那里。薄薄的木板床,薄薄的被子。

同桌身上的伤比她还多。

她有一次对初一哭着说:“初一,我好想做男孩。”

初一挺不以为意的,做男人有什么好的?

林家庄里,最繁忙的就是女人了,女人们有大用处。

她有时候干活累了就会歇一歇向远处看,几乎连成一片的泥巴地里可以数见一个又一个的人头,男人们光膀子,女人们袖子卷到手臂根。女人干的活不比男人少,却要承受比男人多一份的热。

到了饭点,双臂被晒得又黑又红的女人们便从泥巴地里上来,她们纷纷回家起灶烧饭,没一会儿又顶着还没下山的烈阳回来喊人。

女人们的声音可真有力量啊,一呼一喝,光膀子的男人们就上田埂跟着一块儿走了。

初一每回都跟在大姐后面,她有时会小声抱怨,说自己还有一大堆作业没有做,地里的活怎么干也干不完。

当然,她还有疑问被放在心里,就是回家的人怎么没有和她一般年纪的男娃?

不过,这问题等初一有了弟弟之后自然就懂了。

爱打骂人的爸,爱怨天恨地的妈只有看见弟弟才能露出乐乐呵呵的笑脸。

他们从来不动手打弟弟,骂人都很少。

弟弟到了可以下地干活的年纪时,初一已经进入中学了。

初三,要高考,作业量比以前大得多。

初一想考高中,她喜欢上课,不喜欢在泥巴地亦步亦趋的生活,也不喜欢被打。

她第一次提要求:今天能不能让弟弟去?我还有张卷子没做,明天老师要讲评的。

提要求的时候心是惴惴的。

果不其然,话刚说完,一个巨大的巴掌就到了她的脸上,“做什么做?活都没干完,净做这种没用的事!你弟能干活吗?”

初一捧着脸,甚至听见了耳边一遍遍的嗡声在重复。

她被打懵了,连哭都不记得了。

可是高中还是要上的。

初一挤着时间学习,她也很争气,考上了市重点,市中心的明德高中。

通知书到的那天,她在地里喜极而泣,她抱着大姐说:“姐,我考上了!考上了!”

爸妈却黑着脸。晚饭时,他们撕了她的通知书,厚大的手掌当着初一的面拍在木头桌子上,好大一声响,初一被吓得浑身一颤。

“你上高中有嘛子用?庄稼地里一堆事,你跑市里去,谁来干活?你大姐出嫁了,你指着我和你妈两个快散架的骨头?”

“多大个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你弟弟还小,你撒手跑了就行了?”

“你是女娃,女娃有女娃的本分,你看看村里哪个和你一样?家里穷管不住你了是不?”

初一是在打骂里长大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容易怯懦,容易恐惧。

可初一不知道当天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站起来一吼,“我就是要念高中!”

她跑出了家门,在庄稼地里大口大口喘气。

那时,也是夏天,早夏,风还不热,而初一的整个胸口都是烫的。

她不敢去找大姐,他们都说出嫁女是泼出去的水,大姐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那天初一去同桌家的羊棚住了一晚。薄薄的被子盖不住两个已经发育长大的姑娘。

初一反正也睡不着,她对同桌说了自己的伟大计划,“我要念高中,要考大学,我要跑,跑出林家庄。”

同桌小声地问:“把你抓回来怎么办?”

初一没搭腔。

但隔天她便搭了去县里的摩托三轮,还在中途换了公车,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行动派。

她可以是自己的英雄。

上高中要钱,她没有钱,所以第一步是找人资助她。

以前看报纸的习惯帮助了她。

她在县里到处找人问路,终于才来到一扇门前。

工地的铁皮门,蓝色的,被太阳晒得发烫,她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

也就是这一天,初一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翻盘。

铁皮门里的办公室不大不小,是一个简易的办公场所,她见到了能资助她的对象,和善的脸给初一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对慈眉善目的老板说出自己的诉求,并且诚恳备至地下了保证:“如果您肯资助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也就是这个保证,给初一的高中生活打开了崭新的篇章。

不过后来初一才从沈景嘉的嘴里知道,压根不是她的这句保证起了作用。

“你都把他吓坏了,油头垢面的,哪有你这样上门求资助的?还说什么不让他失望,真有你的,林初一。”

当时,这都是后话了。

说回初一的高中生涯吧。

那是一三年的夏天,天气燥热沉闷,八月里,整个明德市像被闷进了大锅炉,炉边全是热的,触一下都得烫手,初一从总务处领了自己的被袱往宿舍楼里走。

他们有一上午的休整时间,下午就得开始军训。

寝室是六人间,初一的床铺靠门,她到的时候人已经齐了,大家都在收拾床铺和换迷彩服。

初一刚到新环境,闷着声没说话,只顾着收拾自己眼前的一隅天地,她从前什么都没有,眼前这张床像宝贝,这是独属于她的珍稀之物,是上天带来的馈赠。

还是邻床的王雯雯先伸着脑袋和她搭话:“诶,你叫什么名字?”

初一看了看王雯雯,梳着大光明,凤眼,皮肤白得发光,这就是城里人,她回:“林初一。”

“初一?哪个初一?”

“就是每月初一的那个初一。”

王雯雯啊了一声,“你这名这么简单啊?”

初一铺床的手滞了一下,还是回:“嗯,我是正月初一生的。”

王雯雯很热情,帮她一起弄被子,抻着被子角和她一起甩,“九八年的么?”

初一点头。

王雯雯头扭扭,看了看身后的其他几位室友,又对着初一说:“哦~那你是我们寝室最大的。”

“正月初一啊?你生日很大诶。”后面有个人套好了迷彩服凑过来说。

后面,几个人就算初步认识了,中分长发带黑框眼镜的是周韵,刚刚凑过来的蘑菇头有刘海的是莫一然,另外两个是隔壁班的,分别是于佳惠和姚怡。

其他人初一还没什么过多的印象,只有王雯雯令她印象深刻。初一觉得王雯雯这人自来熟得很,她和谁都能搭两句。

她们从寝室出来往教学楼走的时候,王雯雯已经和四五个人都打过招呼了。

有两个是王雯雯今天去总务处领东西时才认识的。

王雯雯和其中一人打完招呼擦身而过之后形容夸张,“诶,诶,你知道她考几分进来的么?”

初一摇头。

王雯雯两只手比数字,“六百!六百诶!”

莫一然听见了,皱眉,“也不是很高啊。”

王雯雯切一声,“你多少?”

全程,初一都没说话,一是她的分数不足为道,二是她的视线都被篮球场吸引了。

林家庄也有个篮球场,室外的,篮球板都在风雨剥蚀下变得破破烂烂了,在那里玩的都是半大点的小孩。

大人哪有空?庄稼人没时间。

而此时此刻,有个人正顶着能把人晒化的太阳在投篮,他穿着白色短袖,袖管卷到胳膊中段,露出精瘦的臂膀。

夏日流火骄阳里,这人每寸发丝似在发光。

初一愣了神,并非动心,而是觉着眼熟。

这人看着和资助她上高中的沈老板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雯雯也注意到了,问周韵:“诶,这人是不是沈景嘉?”

周韵其人,初一对她的印象是冷淡,不爱说话。她和王雯雯是小学同学。

周韵扶起眼镜看了看,淡淡地说:“好像是。”

王雯雯不怀好意地搡搡她肩膀,面上堆笑,“什么好像是,你暗恋人家那么久,认不出来?”

周韵剜了她一眼。

王雯雯不理会这种眼神,一面又对着初一介绍,“沈景嘉,以前是周韵一个学校的。”

初一哦了声,她得出一个重要信息,姓沈,那么多半她的推论没有错。

王雯雯问:“帅吧?”

初一笑笑,也没评价。

她问:“他和我们是一个班的?”

王雯雯说:“应该不是,我在我们班的名单上没看见他,他成绩好像很好,要分也是分在实验班。”

初一安心了,“这样啊。”

一行人一起走着,日头越来越毒辣,身后的篮球拍地声响似乎停了。

初一给王雯雯打着伞,王雯雯忽然问她:“你家是哪儿的?是本市的吧?”

初一看着她,神情微顿,但依旧点了点头。

初一到了高中,她第一个要保守的秘密是:自己来自林家庄。

前方的教学楼在金光下闪闪发亮,热烈的夏,可以看见天边架起彩虹桥的夏。

对初一来说,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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