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份智研院的资料，对吧？“
陈晨挂着笃定的笑，祁安却感到有些惊愕。在出发之前，夏星眠特意叮嘱她，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此行的目的。在进入14区的娱乐街前，她多次联系了教授，与她对接信息并再次确定了自己计算方案的可行性。
“我想您搞错了。”
小仿生人并未展露出自己的疑惑，她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垂头寻找陈晨的眼睛。
“虽然我知道您在14区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网络，但我想，这次您的信息恐怕错了。”
陈晨仰着头。
她坐在祁安正对面，此刻正被她用近乎称得上真挚的双眼紧紧盯着。
在祁安自以为的初次见面之前，陈晨就见过她了，只是那个时候，祁安并不像现在这样“与众不同”，一切也还没有变得像现在这样糟糕。
新元2年7月22日。
那个时候的祁安还没有名字，她和无数个流水线上的工业品一样，被人以代号称呼，身上散发着仿生人特有的冷漠与平静。
作为“R”型号的秘密研究成果，在正式投入使用之前，它们本不应该“存在”。而作为一名记者，陈晨当天受邀参加的也只是“M”型号军用仿生人发布会。
大概参与发布会的大部分人没有想到，由议长姜瑜笙直接参与主持的发布会上竟然会发生重大变故——经过层层筛查的人员名单最终还是出现了纰漏，一名恐怖分子以自杀式袭击的方式引爆了整个会场——智能研发与控制院的一个军用仿生人实验间。
恐怖分子当场丧命，以他为中心爆炸的炸弹引发了连锁反应，在所有幸存者都来不及反应时，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安装在实验室中的紧急灭火装置在突如其来的烈火面前杯水车薪；火灾警示铃大作，一些本没有参与发布会的研究员也慌张得跑来查看情况。情急之下，姜瑜笙破例同意当时在场的智研院研究员紧急启动展示用仿生人，帮助在爆炸中幸存下来的议员与记者逃生。
陈晨在那场爆炸中注意到了夏星眠，在慌乱的人群中，她显得最为镇静，奔走在火场中指挥着所有能被启动的仿生人。
仿生人R55当时正跟在她身边。
陈晨不知道当时是否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手臂上刻着“编号55”的仿生人与其他军用型号不同，她做出反应并不需要被命令；但跟她一同参与了这场发布会的同僚或议员，无一例外的在短时间内被报道为“死因正待进一步核实”。
又过了几年，在事发当晚便决定移居14区的陈晨才从报道中看到，中枢议会隐晦承认，他们设计出了新型号的仿生人，并已秘密投入使用。
后来，她再一次见到祁安就是在去年了。
在战火中，人类互助，产生友谊，这是旧岁再老套不过的剧情，可是在新元，在14区，这种无私的帮助简直就像拙劣的笑话。更何况，帮助她脱困的竟然是一个理论上无自主决议权限也无情感模组的仿生人。
她现在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仿生人了，陈晨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起来。
她能够躲开议会的追杀在14区安稳度日，其中没少受到江鎏的帮助，祁安此行的目的也是江鎏告诉她的，并且，江鎏还特意对她说，夏教授已经在调查姜瑜笙的目的，希望她能在自己赶到14区之前尽可能保证祁安的安全。可现在，看着祁安能够这样毫无痕迹地编造谎言，她又真实得觉得夏星眠和江鎏或许多虑了。
夏星眠和江鎏在做一些极度危险的事，陈晨从第一次接受江鎏的帮助时就有所察觉。此时看着眼前连眼睛似乎都与人类无异的仿生人，她便对此更加笃定。
陈晨并不对此感到恐惧，她反而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兴奋——她知道江鎏是格查尔组织的领袖，却并不清楚立场暧昧的智研院首席研究员夏星眠究竟想要做什么，大概出于记者的天性，她能感到，眼前的这个能够违背系统原则的仿生人，恐怕正是夏星眠的手笔。
祁安看着陈晨自顾自得笑，歪了歪头，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你认为我的情报有误，对吗？”陈晨再次开口了，“可是妹妹，你怎么知道我在14区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呢？”
因为我骗你的……
这句话在祁安心中一闪而过，出口却被她改成了：“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不管事实如何，您的判断都失误了。智研院的资料失窃将成为重大的泄密事故，所有知情者或调查人员都会受到严肃的审查，这种级别的案件，姜瑜笙先生是不会要求仿生生命参与调查的。”。
听到这话，陈晨夸张得叹了口气，“啊，这样吗，那可真遗憾啊，本来念在你上次帮了我，姐姐我还想投桃报李，帮帮你呢。”
天啊，帮帮我？帮我泄密，然后我们一起进审判院吗……
祁安摸摸右手无名指，转移话题道：“陈老板，我好像听到，刚才那个拾荒人说‘下次一定还’，您不会是在违法放贷吧？”
陈晨这下是真的哭笑不得了，她用讽刺的语调向祁安解释起来：“违法？14区居然还有法律这种东西吗？那个拾荒人，大家都叫他齐老二，他上次跑我酒吧门口，死皮赖脸要赊一瓶酒。这不现在几个月过去了，酒钱还没还上。”
“啊……那好吧。但是陈老板，根据联合政府律法规定，14区同样有区政府，同样需要遵守律法总则。”祁安一脸严肃，对陈晨认真进行普法知识宣传。
……
陈晨沉默两秒，举起双手投降：“好吧，忘了你还是个仿生人。我知道了，14区也要守法，所以……”
祁安打断她，继续严肃：“所以，如果有人居心叵测，意图散播不实传闻，请您一定要记得，不信谣不传谣，并向专业人士进行举报，为维护14区的安定出一份力。”
……
我错了，这小姑娘怕不是拥有智慧，是智商不太够……
想到这儿，陈晨看向祁安的眼神中忍不住透露出几分怜爱，“好的，我知道了，普法大使。”
祁安心里也明白，自己刚才的说辞太奇怪了，所以，她尽力忽视自己观测到的对方眼中的“你是傻子”这个信息，继续直白发问：“陈老板，您应该也知道，作为仿生人，我只在接取任务后能够获准进行跨区出行。虽然我的任务并非资料搜寻，但您刚才提到的有关智研院资料失窃的谣言一旦被有心人传播，这将对联合政府以及智研院的工作造成极大困扰。我希望您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向我提供向您散布谣言者的姓名以及住址。请您相信我，在事件调查期间，我将对您提供23系统时的周密保护。”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同意告诉你我的信息源，就可以获得一个全天候贴身保镖了？”陈晨看上去像是突然心动了一样，身子往前凑了下，笑眯眯得盯着祁安。
祁安被陈晨这么一盯，只觉得后背有一股生物电往上窜似的：“理论上来说，大概是这样没错……冒昧问您一句，您的仇家很多……吗？”
“害怕啦？”陈晨仿佛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得更欢了。
“错误的。仿生人体内并没有感受恐惧的神经。”祁安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表现出一本正经的仿生人样，“如果您据实指证，我当然会保证您的安全。只是研究员曾经告诫过我，作为仿生人，我需要严格遵守系统原则与律法总则。如果您想要我帮您做不合法的事，我做不到。”
“好吧好吧，随便你了，反正我本身也没打算答应你。”听完祁安的话，陈晨立刻兴致缺缺得靠上了沙发靠背。
想了一下，她又补充说：“你今天哪也别去了，就在我这里休息吧，你就算现在出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毕竟我刚才说的究竟是谣言还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得很吧？”
为什么……
祁安反复推演自己制定的计划，却怎么也想不到到底哪里出现了披露，会让一个局外人知晓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算是泄密了吗？
教授作为我的引导者，会因此被波及吗？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隐情，陈晨女士。但我由衷希望您最好不要继续干涉这件事情，也不要把我们刚才的谈话透露给任何人。我想，如果我是一个人类，那么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可称为‘朋友’。当然，即使我现在是一个仿生人，同样有人教导我友情的珍贵。我非常肯定，我并不愿意把您划分为我完成任务过程中的障碍。”
祁安皱起眉，她的眼神已经不复刚才的友好，变得冷漠而锐利。
“十分感谢您刚才的帮助与现在的好意，但很遗憾，我要告辞了。希望您能谨言慎行。”
“秦帅……我们的人跟着编号R55进入了14区的娱乐街后，因为那边街区太混乱，他们就……跟丢了……”
第一军区副指挥室里，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正战战兢兢得向坐在指挥台面前的男人汇报，说到“跟丢了”时，秦天深深叹了口气，吓得他立刻闭了嘴。
“找不到了就继续找。别说一条娱乐街，就是整个14区不过也就那么大一点，跟着一堆破铜烂铁你还来跟我说跟丢了?别忘了，是谁让我做这件事，而你现在又选择了站在谁这边。事情办成了，我就会名正言顺成为新的元帅，你当然也能飞黄腾达；要是事情做不成……”
“放心！您放心！我立刻去想办法，绝对不会失手！”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批准R55离开1区的？夏星眠已经不值得信任，怎么能让她直接驯养的家伙去执行这种任务？”
阴暗的书房里，一个中年男人近乎暴跳如雷，愤怒地质问着通讯器另一端的人。
“它离开了12个系统时，我却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们，星系的下一任议长还会是我！我才是值得被信任的人！”
通讯器另一端的人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姜瑜笙看上去很快平静了下来。
“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决定，”他的声音阴沉沉的，“不过，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我的性格。不管你们在打什么主意，我会想办法跟进这件事的。”
联络被切断了。
神色阴翳的男人身旁散落了一地文件，书桌上也是一片狼藉。
在他身旁，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男人一手背在身后，神色恭敬得垂眼站着。
“卡尔……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房间里静了很久，现任议长先生才开了口。他的语调很冷，阴翳的目光死死盯着窗外的飞鸟。
“怎么会呢？姜先生，我认为您的做法很合理。您是下一任议长最有力的候选人，与其讨好他们，让他们认为还能继续操纵您，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让他们知道，您是星系中无可取代的人。”
卡尔微微屈身，平静得陈述着。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卡尔一人，他站直身子，睁开眼睛，神色平静得看着大门的方向。
他金色的短发像灿烂的阳光，深蓝色的眼睛大海般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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