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第几次回家了?
三次了吧。
第一次回来遇见了苏川,第二次回来,带走了爹跟苏川,第三次回来,送回了爹。
我不常抽烟,但是那天晚上破天荒地站在门口抽了两根。
村子里的夜似乎比城市的要更黑,四周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屋子里的火盆还在坚持卷着火舌,但里屋已经安静下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没回头,却也知道是苏川拿了衣服想给我披上。
他大概是想跟我说点儿什么,看见我抽烟,又忽然不敢说了。
“怎么?”我先开口问他。
苏川愣愣地看着我,确切地说,是看着我嘴里含着的烟。
“偶尔抽。”我解释说。
苏川点点头,“泽哥,外面,冷。你进去,进屋去。”
“我有个问题。”我咬着烟嘴,吸了一口后夹在指间。
“苏川,你想过以后吗?”
苏川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没有。”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那你现在想。”
苏川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丢掉烟头,看它熄灭在潮湿的地面,像是心里的那点火焰,被浸透变得冰冷。
我没再说话,绕过苏川进了屋。
爹这几天还是吃不下东西,粥也是喝了就吐,他已经瘦得像一根干枯的树枝,看见我把烤火器打开却还是有力气埋怨。说屋外堆着柴,没必要。
苏川就听话地去把柴抱进来,生火烤。
爹又说没必要陪着他,让我去上班。
我拿着随手从柜子上抽的一本书在火堆旁边烤火边看,说:“就当给自己放个假,您别心急,工作是做不完的。”
苏川就在我身旁乖乖坐下。
爹忽然沉默,沉默后张了张嘴,看了苏川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你小子,”他的嘴唇是不健康的乌紫色,又时候还会发白。“再怎么不喜欢,也……”
爹又不说了,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好几次都是这样,欲言又止后就睡过去了,徒留我心里火烧似的。
苏川拿了几个土豆,用火钳将烧红的炭拨开,埋进去又盖好。
苏川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着不敢看我:“等会儿,就可以,吃了。”
我嗯了一声,继续看书。自从那天后,我似乎也放弃了某些东西。
苏川见我似乎没有跟他聊天的想法,也就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我却没了看书的心思,半天也没再翻动一页。
“泽哥,”苏川小声问道:“这个书里,讲的什么?”
我回过神,看见苏川那双像是被洗过的眼,软下心肠道:“我读给你听?”
苏川脸上闪过明显的惊喜,却还是犹豫着问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苏川安静地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闻到一股香味。
我扭头看过去,苏川正听得入神,见我看他,便问:“怎么了?”
我说:“好像熟了。”
苏川连忙拿起火钳,小心地拨动,夹出烤好的土豆。
土豆皮薄,烤得皱巴巴的,撕开糊了的皮露出里面的肉。
苏川递给我一个剥好了的,示意我吃。
我咬了一口,确实很香。
“好吃。”
苏川这才露出笑容,直到看着我吃完整个烤土豆。
我看着地上还剩的土豆问:“你烤的,你不吃?”
苏川摇了摇头说:“我不爱吃这个,你吃。”
我听完忍不住发笑:“你不爱吃的,给我吃?”
“不是。”苏川否认,但显然他嘴太笨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这个好吃,才给你的。”
我问他:“你吃过吗?”
苏川诚实地点头:“吃过。”
“你吃过,你觉得好吃,给我吃,又为什么说自己不爱吃?”
似乎是被这句话绕晕了,苏川半天没说话。
我拿起地上烤好的土豆,慢条斯理地拍掉上面的灰,撕开皮后对苏川说道:“咬一口。”
我的手伸过去,苏川就着这姿势咬了一口。
“继续。”我说。
就这样,我看着苏川一口一口地将我手中的土豆吃完。
剥了烤土豆皮的手是黑的,吃过烤土豆的嘴也是黑的,我跟苏川一起去接水洗了脸跟手。
整个过程,苏川都十分扭捏。
像是被占尽便宜似的。
听说我爹病了,一些亲戚也开始陆陆续续来我家看望。
时间久远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所幸大多也就是看看,没有拉着我说话。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苏川的妈妈。
刚看见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便觉得有些眼熟。
想来苏川的脸是随了妈妈,只是性格却截然不同。
苏川妈妈性格火辣,往门口一站,拉开了嗓门便喊道:“徐家那小子,徐家那小子!你爹还好吗?”
我分明就站在她不足三米的距离前。听见这声音,反应最大的是苏川,他手里的热水盆一下没端稳,“哗”一下翻过去将自己浇了个透。
我赶紧问道:“烫到了没有?”
苏川摇摇头,说:“我兑了冷水,不会很烫。”
“那就赶紧去换身干的衣服,别感冒了。”说罢,我回头看着苏川妈妈问道:“有什么事?”
“这不听说,徐老爷子病了嘛!”苏川妈妈笑着上山打招呼道:“咱们都是街里邻坊的,还不得来看看?”
“更何况,我家那小子,不也许给你们家了么?”
我心口憋着一股火,只冷声说道:“看看?可以,进去看吧。”
苏川妈妈却停在门口,不往前走了,只继续道:“说起来,你觉得我们家苏川怎么样?”
对于这些,我实在不擅长处理,只是问道:“不是要看我爹吗?”
苏川妈妈笑笑,“问两句又没什么。”便走进门,同另外几个亲戚一起进了里屋,很快又出来了。
苏川换好了衣服出来,正好撞见她。
“川啊,”苏川妈妈习惯性地拧着眉头叫他:“在人家家里,可得听话点儿!”
我走过去,挡住苏川的视线:“不劳你费心了。”
经此一遭,苏川似乎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晚上入睡前,给爹喂了药,擦了脸,我端着水盆往外走。苏川就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把盆放在架子上问:“怎么了?学跟屁虫?”
苏川低着头,我却能看见他紧攥衣角的手。
“松开。”我拉住他的右手,“把衣角松开。”
苏川松开手,手心的肉被掐得发红,所幸他没留指甲,皮肤没有破。
我像敲门似的敲敲他低垂的脑袋,问道:“这里面,在想什么?”
我知道苏川心里藏了许多事,他不愿意说。可我也不是神人,没有办法通过他的视角去看事情,只能循序渐进,诱导他说出来。
比如现在。
我将苏川带到我的房间,让他睡在我的床上,讲他小时候的事给我听。
苏川红着脸,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苏川的记忆里,冬天占很大一部分,大概是因为冬天实在难熬。
去洗衣服时,河面结冰,拿石头给冰面砸了个窟窿,傻乎乎地用手去扳,结果割的满手是血跑回家。
家里的人一边骂他一边给他抹了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膏,疼得他又哭又嚎。
后来一到冬天,他总觉得自己的手还在流血。
那伤口暂时被冻住,似乎永远也不会好。
“现在呢?”我牵起他的左手,慢慢地将他的手指展开:“还疼吗?”
苏川抿唇,耳尖通红,“泽哥,不是,这只。是,是右手。”他还特地晃了一下右臂。
我自然地拿过他的右手端详,果然在手掌上找到了伤疤。
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出,但却条条纵横,可见当时的伤口有多深多长。
“早就不疼了。”苏川小声说道:“结疤了就不疼了。”
“好。”我应道。手指沿着那疤痕划过,微微凹凸不平的皮肤,那样低那样平,却像是苏川永远迈不过去的山。
“有什么有趣的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苏川难得皱起眉头,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难住了。
他想了许久,最后有些愧疚地看向我。
“小时候的,没有。长大了,有。”
我起了好奇心,问:“是什么?”
苏川小声答道:“每次,跟泽哥,打电话。”
夜很静,今晚外面没刮风,甚至听不见一声虫鸣,但我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咚”“咚”“咚”,类似敲门声。
是我的,还是苏川的,心跳声。
苏川说完那句话,见我一直没反应,后知后觉生出了胆怯,想往被子里缩。
我拍了拍他,示意他不要动。下一秒,苏川果真僵住身体,整个人都不敢动弹了。
“睡吧,苏川。”
“好。”
早上照例是喝粥。因为爹只能喝粥,单做太麻烦所以干脆直接都喝粥。
爹吃了还是吐,偶尔不吐是运气好的时候,他的上颚、能看得见的喉咙满是白色的泡。
下午的时候,爹突然来了精神,说要出去晒晒太阳,顺便看看他的地。
我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却只能照办。
爹几乎是不能走动的状态,可他坚持要下地,我跟苏川两人扶着他,来到了院子里。
今天刚好出了太阳,阳光照在我身上,却让我感到一阵冷意。
冰冷的阳光,更像是冬雪的伪装。
爹看完了他的地,又说想去看看我妈的坟。
刚说完这句,他忽然呕出一口血。
苏川手忙脚乱地拿毛巾擦,爹倚靠在我身上,声音几乎听不清:“坟,你……妈,我的,坟……”
我只说:“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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