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大胤历三十六年冬。
皇城南门外的瘟疫隔离区。
风雪把天压成一片灰白。城门口堆着冻硬的尸首，盖着草席，守兵踩着厚雪来回走动。他们脸上裹着黑布，只露出眼睛，手里握紧长矛。墙头弓弩手蹲在垛口后，箭已上弦。一道铁令传下：凡外来者，格杀勿论。
一道红影从雪中走来。
她穿红衣，外罩银丝绣药草的薄纱，发间簪琉璃灯形玉钗，腰悬药囊。环佩轻响，每一步落下，雪地便留下一圈淡香。她走到城门前五步停下，没说话，只将手中琉璃灯放在雪地上。
灯芯燃起，一缕青烟升起。
围在门边咳喘的百姓忽然安静下来。一个蜷在草堆里的老妇原本气若游丝，此刻喉咙咯咯作响，竟撑起身子吐出一口黑血。她睁眼，喘了几口气，伸手去抓身边的破碗。
守兵对视一眼，没人敢动。
凤眠起身，提起灯，从药囊取出三粒赤色丹丸，塞进老妇嘴里。老妇吞咽几下，脸色由青转白，呼吸也稳了。她抬手抓住凤眠的袖子，声音嘶哑：“活了……我活了……”
城墙上的弓弩手松了半口气，手指离开弓弦。
凤眠抬头看城楼，依旧不语。她绕过守兵，径直走向隔离区深处。身后，病人们挣扎着爬起，跟在她身后。
雪没停。
太医院的使者是在午后来的。他穿着青色官服，捧着一块金令，带着两名随从走进棚区。百姓纷纷退开，不敢靠近。
“奉旨宣召！”使者高声喊，“赤衣女子听令！即刻前往太医院报到，授御医职，不得延误。违者以私行医术、扰乱纲纪论处。”
棚子里静了下来。
凤眠正低头研药，听见声音也没抬头。她将手中银杵放下，走到火堆前，接过使者递来的金令。
金令上刻着“御准行医”四字，背面是龙纹。
她冷笑一声，转身将金令扔进火堆。
火焰猛地腾起，窜出一缕青烟，烟中隐约显出“大胤三十二年”字样。使者瞪大眼，后退两步。
“我不是你们的御医。”凤眠看着他，“我不进官署，也不受封。”
“你可知抗旨是死罪？”使者声音发抖。
“那你回去告诉萧景珩。”她盯着他，“要杀要剐，等我把这些人救活再说。”
使者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开口。他收起空托盘，带着随从快步离开。
人群爆发出低低的欢呼。
凤眠提灯走入废弃的城隍庙。庙门塌了半边，神像蒙尘，供桌翻倒。她拂去灰尘，在神像前架起药炉，点燃安神香。香火缭绕中，她取出药方，开始熬药。
第一锅药滚沸时，已有二十多人候在门外。
她治的第一个是孩子。七岁男孩，全身发紫，呼吸断断续续。她切开他指尖，滴入药汁，又用银针刺入百会穴。男孩抽搐几下，咳出大量黑痰，哭出声来。
第二个是孕妇。已经断气半个时辰，面色铁青。凤眠割破自己手指，血滴入汤药，灌进她口中。再以针引气，三炷香后，孕妇猛然坐起，干呕不止，随后一声婴儿啼哭响起。
第三个是老兵。被抬进来时浑身冰凉，脉搏全无。凤眠掀开他衣领，发现颈侧有黑线蔓延。她取出发间玉钗，挑破其人喉结下方一点，挤出黑血，随即喂药施针。
一个时辰后，老兵睁开眼，哑声问：“我还活着？”
围观百姓跪了一地。
有人喊：“她是赤医！药王谷的赤医回来了！”
更多人跟着喊：“赤医娘娘！活神仙！”
凤眠没应。她坐在炉前，继续为第四个病人诊脉。是个年轻男子，高热不退，意识模糊。她翻开他眼皮，又探其舌苔，从药囊取出一枚赤色小瓶。
就在这时，庙顶瓦片轻轻一响。
屋檐外，一人立于积雪之上。他穿黑衣，外罩软甲，面容隐在风雪中。目光穿过破瓦缝隙，落在凤眠腰间的药囊上。
那药囊垂下一枚半块玉珏，龙纹残缺，边缘焦黑。
他瞳孔骤缩，手指不由握紧剑柄。
片刻后，他跃下屋顶，身影没入风雪，再未出现。
庙内，凤眠忽然抬头。
她感觉到什么，但没动。只是将手中玉瓶塞进男子口中，继续按压其胸口。
药炉咕嘟作响，蒸汽升腾。
男子咳了一声，吐出黑水。
外面雪越下越大，封锁线无人敢近，唯有城隍庙灯火未熄。百姓排成长队，等着看病。有人抱着死去的亲人跪在门口，求她再试一次。
凤眠擦去额上汗珠，解开外袍，露出内衬一角——上面用红线绣着一朵闭合的莲。
她重新坐下，拿起银针。
下一个病人被抬了进来，全身裹着草席，脸上盖着白布。
她掀开白布，看见一张青灰色的脸。这人已死多时，唇角凝着黑血。
但她没有迟疑。她割破指尖，血滴入药碗，端起碗凑到死者嘴边。
“还有一线生机。”她说。
香火忽明忽暗。
她将银针插入死者膻中穴，另一手摇动琉璃灯。灯油洒落地面，形成一个残缺圆阵。
围观者屏住呼吸。
死者的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凤眠眼神一凝，迅速补第三针，直刺涌泉。
那人喉咙发出“咯”的一声，胸膛微微起伏。
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
她没回头，只低声说：“拿热水来。”
有人冲出去打水。
她盯着死者脸，手指搭上其腕脉。
脉象微弱，但确实跳动了。
她刚要开口，忽然察觉异样。
药囊上的半块玉珏，正在轻轻震动。
像是在呼应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玉珏，又抬头望向庙顶破洞。
风雪灌入，香火剧烈晃动。
一道黑影掠过屋顶，快得几乎看不见。
她握紧琉璃灯，灯芯爆出一星火花。
男子在床上猛地睁眼，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凤眠转身，将一碗新熬的药递到他嘴边。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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