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杀人犯,今年十七岁。
他被车撞死了。
车轮碾过他的身体,他的脑袋。
他死前什么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他在哪里?他只知道他要死了。
最后闭眼之前,他模糊间看到了一个女孩。
女孩跪在他血淋淋的身体旁边,哭得歇斯底里。
女孩嘴里在喊什么,但她哭得太厉害,他什么也没听清。
周围的惊叫和吵闹渐渐消失,视线里最后一点朦胧的光终于熄灭。他闭眼死了。
他来到了地狱。
地狱是灼热的,像火烧一样灼热,但地狱没有火的光明,地狱是黢黑的。
死寂的黑,吞噬意识,支撑意识,指使意识。
他在这黑里游荡,起伏,沉没。不知道过去多久,大概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
忽然,他听到一个沉甸甸的声音说话:“死去的人,你没有归宿吗?”
他回忆着语言的本能,尝试张开嘴:“你是谁?”
声音很干涩,很陌生,他甚至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我是恶魔。”沉甸甸的声音说。
“那......我又是谁?”他问。
“你是鬼,死去的人。”
在黑暗中,恶魔似乎靠他近了些,他听那声音更沉,更响,像锤子一般,就敲在身前:“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回答说:“我只记得我是个杀人犯,还有......”
他想起最后一眼看到的女孩,这是他空荡记忆里唯一的存在:“还有一个女孩,因为我的死在哭,她哭得很伤心。”
“她在和我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安静了很久很久。
他以为恶魔已经离开,恶魔又突然说话了,恶魔问:“你的心脏呢?”
“心脏?”他低头看自己胸口,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虚无——死掉的人,还会有心脏?心脏还有用吗?
“把你的心脏找回来吧。”恶魔说。
他觉得恶魔一定在笑:“没有心脏的鬼将永远漂泊在地狱,无法转世。把你的心脏找回来,你就可以离开了。”
他犹豫了片刻,答应:“好。”
他问:“那我要怎么才能找到心脏?它在哪?”
“你有什么愿望吗?”恶魔问他,“或者死后耿耿于怀的东西?”
“......我想......”他顿了顿,“我想知道,那个为我掉眼泪的女孩,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恶魔:“那你回人间找她吧,也许那里有你的心脏。”
恶魔:“顺便,我送你一个礼物——一分钟,可以改变生命的一分钟。”
他没有理解。什么叫做可以改变生命的一分钟?
但他还没来得及再问恶魔,就突然感到意识混沌——地狱这片黑暗,终将他淹没了。
……
睁开眼,头顶是一片瓦蓝的天,懒散的云依附这天空,缓慢地蹭一蹭,像撒娇一般。
这是人间的天。
他看了看自己,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袍,浑身绑满白色绷带,除了眼睛,没有露出一块皮肤。
他正坐在别人家门口。他刚站起身,对面的门竟打开了。
他快速后退一步。
迎面走出来一个女孩——他记不清这女孩的脸,但脑中有意识告诉他,这就是在他死时大哭的女孩。
——高高扎起的乌黑马尾,白皙的皮肤,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鼻梁不算高,鼻头微微翘起,一对嘴唇像两片花瓣,泛着健康的淡红色。
恶魔真的送他来人间找她了。
她从门槛迈出来,弯腰捡起门口的垃圾。
她拎着垃圾,和他擦肩而过。
他这才发现,她看不见他。——是了,他已经死了,他是鬼,她哪里会看得见。
他跟了女孩五天,渐渐弄明白一些事情。
这个女孩叫做童乡,今年春天刚满十六岁。
童乡的父亲曾经是名律师,在一年前,因罪犯的报复而遇害身亡。
童乡只剩妈妈一个亲人,而妈妈多年前就患有肺结核,身体不大好。
家里是这般境况,最紧的就是钱,所以这个暑假,童乡没有任何玩乐,选择去亲戚家的咖啡馆打工。
为了多赚点钱补贴家用,童乡一周只休息一天,这样娇小的女孩子,工作起来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着实很辛苦。
但童乡好像从不会抱怨,她甚至常常勾起嘴角,浅浅地微笑。她跑起来时,那乌黑的马尾像在跳舞,雀跃欢喜。
他回到人间的第六天。
一大早,还不到七点钟,童乡就出门了。
他照常守在童乡家门口,看她背着包,小跑着消失在视线里。
今天,他没有跟上童乡,他决定进童乡家里。这是他今天的计划。
五天来,他从没有进过童乡的家,他只是跟在童乡身边,还没发现任何有关他自己的事。
童乡既然会为他的死崩溃大哭,那他们也许很熟悉。最起码,他不认为他们是陌生人。想知道童乡最后对他说了什么,首先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
于是他决定进童乡家里,尤其去童乡的卧室看一看,或者能有所收获。
他穿过童乡家的门板,走进去。
作为一只鬼,他碰不到人世间所有的人和物,仅仅一穿而过,他像是空气一样......不,这不恰当,空气也会被隔在门外。鬼就是鬼,是地狱里的东西,不能用人间的东西来比喻。
家里有妈妈在。
妈妈因为身体原因,平时就不太能受累,最近天热,她耐不住,还有点咳嗽,就请假在家,没有去工作。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沙发很旧了,但很干净,定是特意涂了油来擦,斑驳衰老的皮革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从妈妈旁边走过,注意到童乡和妈妈相貌颇为相似,尤其是眉眼,几乎一模一样,都那样漂亮。
家里有两间卧室,一间大些,一间小些。他选了小的那间,穿门进去。
果然是童乡的卧室。
虽然小,却是间温馨的屋子。奶黄色的碎花壁纸,窗帘是两层,有一层白纱,帘上挂着三串星星灯,插电打开开关便能亮起来。
床单被褥是米色,上面有小熊的卡通图案。临床头有一张写字桌,桌面垒了几本书,一张照片,和一只白瓷花瓶,花瓶里插了朵白玫瑰。
他走过去看了看,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童乡和她父母。应该是早几年的照片,模样虽然没多大变化,但那时候童乡还矮妈妈半个头,现在已经和妈妈差不多高了。
他在童乡的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碰不到任何东西,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点是鬼的好处,很龌龊,又很便利。
他待了很久,一定超过两个小时。但可惜,他还是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半点迹象能表明他和童乡的关系。
外头传来响动,他犹豫片刻,从卧室的门穿出去,来到客厅。
妈妈去厨房了。
妈妈搬来个凳子,她人站在凳子上,要找上面橱柜里的东西。
他看见妈妈踮起脚尖,打开柜门。
下一秒,他脑子里忽然“嗡”一声响,同时视线瞬间变成血红的!
在一片血色中,他看见妈妈抻长胳膊,从旁边的柜子里找出榨汁机。
妈妈仔细看了看榨汁机,然后笑起来。她准备从凳子上下来,却突然一阵恍惚,手一松,那榨汁机摔到地上,摔出很大动静,随后妈妈倒下来,头磕到餐桌的桌角!
眼睛一阵剧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里的血红色消失了。
耳边传来恶魔的声音——那沉甸甸的地狱之声:“倒计时,一分钟。”
画面陡转,妈妈才刚刚搬来凳子,她站到凳子上,踮起脚尖,拉开柜门找东西。
找了好一会儿,她皱起眉头喃喃自语:“我记得就是放在这儿啊,难道是旁边的柜子?”
妈妈又抻长胳膊,去够远一点的柜子。
他直勾勾盯着餐桌桌角,突然明白了恶魔口中的“改变生命的一分钟”是什么。
——提前一分钟,他能看到眼前的人将如何死去。
改变生命?“改变”的意思,是说他可以救她吗?
可他是鬼,他碰不到人间的东西,他张嘴喊,也不会被人听到。
他不能把餐桌搬走,他连一句“小心”都传达不了。
他是这样龌龊便利的鬼,他要如何救她?如何救童乡的妈妈?
秒针的每一声走动,都是生命在悲戚呐喊,纤细、紧张、支离破碎。
一分钟很快要过去,分钟“咔哒”响一次,厄运便从地狱玷污人间。
妈妈和他看到的一样,突来一阵晕眩!那榨汁机摔到地上,妈妈紧接着倒下,她的头,就冲着那桌角!
他想不到救她的办法,他还束手无策,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睁睁看着妈妈倒下来!电光火石间,他的脚竟下意识动了!
他冲上去,用身体挡住桌角,妈妈的头撞过来——疼!
空洞的心腔里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他疼得喊出声!——没人听得见的痛喊。
他捂住心口,缓缓蹲下/身子。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被他这一挡,妈妈竟然没有伤到头。
“哎呦......”妈妈坐在地上,茫然地揉搓脚踝,这一摔,她只是崴了脚。
她又摸了下毫发无伤的额头:“怎么回事,感觉好像撞到了什么......”
妈妈捡起地上的榨汁机,艰难地站起来,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
心口的疼痛太真实了,仿佛他不是一只鬼,而是个拥有血肉之心的人。
他还蹲在地上,妈妈找出红花油,搓自己的脚踝。
直到红花油的味道充满屋子,他才勉强能站起来。
他明白了——他是只虚无的鬼,但他可以阻断人间通往地狱的一分钟。
他能挡住致命的危险,以撕心裂肺的剧痛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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