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索一阵,问苏闲语道:“语儿,帮我看看,那本《道德圣母渡厄传》里,中南国立国是什么年份?”
得了苏闲语回报,她便从勘测志的箱子中翻出相应年份前后的革卷。
各年纪录,从头到尾,一项项看过。时间在沉默和苏闲语极偶尔的低呼中流逝。
一无所获。
锦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揉了揉疼痛麻痒的腰眼和后颈。
苏闲语戳戳锦娘的腰,忧心忡忡地说道:“歇会吧,姊姊,别太辛苦了……你最近休息太少了。”
锦娘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眼中被焦躁点燃的怒火熊熊,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歇?就一个时辰,我怎么歇?!”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门口的刘典官皱起眉头,咳嗽了一声。
锦娘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沙哑地道:“对不起,语儿。我……我不是有意的。”
接着,她看到苏闲语那毫无半分怨念,只是溢满了担忧的眼神。气愤顿时变成了心痛。
锦娘仿佛被点醒了什么。
“语儿……再帮我一个忙。”
“嗯?什么事姊姊?”
她思索着道:“在那本《圣母传》里,找一找所有关于‘尖牙山’的描述。”
苏闲语闻言,撅了噘嘴,将那本精美的画册小心地合上,放到一旁,然后才抬起头,固执的眼神看着锦娘。
“姊姊,你还没回我话呢,到底要不要歇一会?”她小声咕哝着,“你再这样下去,还没找到仇人,自己先累垮了。”
锦娘看着她那固执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好,我答应你,查完这个就歇。”
苏闲语的脸上重新露出得逞的笑容,她“哼”了一声,这才拿起画册,迅速地翻阅起来:“这还差不多……找到了!书上说……圣母当年,巡游中南国,觉得这尖牙山金气太盛、伤了草木,特地点化了一处伴生木穴,调和五行……画得真好看。”
锦娘的目光落在了那本画册的插图上。
《连山歌》有云,金能克木,木坚金缺;木弱逢金,必为砍折。金气太盛,若以柔木调和,无异于杯水车薪。圣母何等人物,岂会行此无用之功?
——除非……除非这“调和”二字,乃是应“仁德教化、以柔克刚”这些噱头的官样文章。
她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道:“语儿,你觉得,一只猛虎,发现自己的地盘里长出了一根碍事的刺。它是会小心翼翼地绕着走,还是会一爪子把它拍断?”
“那还用说?自然是拍断了!”
苏闲语想也不想便答道。
锦娘点了点头,嘴角逸出近乎自嘲的笑意:“那一位开国的圣母,又为何要如此温柔地去‘调和’呢?——你再看看,圣母治世那一百年里,非为国事,而是为这‘调和五行’的仙家手段,造访中南国的记录,具体是哪一年?”
向苏闲语问得年份,锦娘起身,本想去找出对应的地與司勘测志初本,却被一只伸出的手坚定地拽回。
“姊姊,”苏闲语道,“你答应过我的。”
她不由分说地将锦娘按在角落里的矮凳上。
“……嗯,我答应过语儿,说话算话。”
苏闲语见她听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自己跑去那堆满整只木箱的革卷中翻找起来。
她虽不通术数符法,但眼力却是极好,又有习武之人的专注。按照锦娘教的方法,她先辨年份、再寻地名,动作竟也颇为麻利。
一卷,两卷……
她翻阅第五卷到一半,口中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姊姊!我好像……找到了!”
她捧着那沉重的革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锦娘面前,脸上带着几分发现大人藏的零食的兴奋,又有些许孩童般的困惑。
“这里写的……怎么跟《圣母传》里完全不一样?”
苏闲语指着革卷上的一段,小声念了出来:“‘以**力镇之,引金脉之气伐之……’”
她念完,皱起了小巧的鼻子,满脸不解地抬头看着锦娘:“‘伐’?不是‘调和’吗?书上明明画着圣母种下了一棵好大的神木,还引来了好多仙鹤呢……”
她说到一半,自己便停住了。
“……原来,”她喃喃自语,“原来书上画的,也未必都是真的啊。”
有些失落的苏闲语将革卷递到锦娘手中,那被摊开的一页上赫然记载:
“尖牙山,属金脉之精。下有奇穴,常溢黑水。草木触之即枯,走兽近之则狂。圣母忧其为祸,以**力镇之,引金脉之气伐之。周边方得安宁。”
锦娘的指尖抚过那“引金脉之气伐之”几个字,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合上革卷,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在寂静的库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直默默观察的刘典官,这时一步踏进库房,肃声冷言道:“行了,你们两个,出去。时辰到了。”
库房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那响声如金铁交鸣,贯通了锦娘今日的所见所想。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仁德教化”,从一开始,就是用更强大的暴力,去掩盖、去消灭旧的暴力。
金……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幽林。
雨夜。泥泞。
那把砸碎义父胸膛的重锏,在散乱的火光下反射出的金属光泽。
那柄被她葬于孤坟、重逾八十斤的金瓜短槌。
还有,杨婆婆手中那杆,铁脊钢刃、点裂顽石的“瑶光”重枪。
手中残留的革卷触感,仿佛也带上了五十年前“瑄王之乱”的冰冷杀意,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底。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一只带着剑茧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掰开她的拳头,传来一阵她从未怀疑过的温暖。
苏闲语低声说:“姊姊……你的手,好凉。”
“谢谢你……语儿。”
恨火熊熊。它锻打着精铁般的线索,铸成通往真相的坚桥,脑中已顾不得再想其它。
一边,是需要最顶级的“天外陨铁”、“金脉之精”才能铸造的、重得不可思议的神兵利器。
另一边,却是连普通兵刃都无法打造的、不堪一击的“劣铁”。
整个剑南道的“金脉之精”,仿佛都被某种力量抽走了。
汇集到了一个地方,用来打造那些……杀器。
这番因果……
究竟会应在何处?
“语儿,我们该回去了。”
锦娘反手握住苏闲语温暖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家事。
“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我想回去,问问杨婆婆。”
——那杆瑶光重枪,是何年何人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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