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每一次告别,我们都用尽了全力

林岸刚驻村时,是自己开车去的。

刚买的白色轿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慢吞吞走着,车尾巴后面跟着放学回家的三两小孩,灰扑扑的小脸透着乡间日晒的红,他们偷偷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偷偷砸在车轮胎上。

后视镜里孩童的笑,三分不怀好意,七分调皮玩闹。

车辆开进村庄,孩童跑进家门。

村支书头发已花白,手上茧子和村口的杨柳树年纪一样大,是他来的第一年,亲手种下的。

他跟她短暂握手。

村民藏在阴影里,直视的目光比烈日更刺眼,她一低头,就见到了她。

小小的,两个辫子的红色毛衣的女孩,静悄悄站在身旁,右手拉着她的衣角,用很细微很细微的声音叫,姐姐。

后来林岸对这个村子所有的印象,都是浅色的,泥巴地的路是凹凸不平的,人们的脸是粗糙简单的,说话的调子是朝下的。

只有她,这个叫灵秀的女孩,是朝阳的红色。

她会突然冒出来,跟在她后边,叫,姐姐。

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

姐姐,你会唱路灯下的小女孩吗?

姐姐,我阿婆摘了香椿,快来吃呀!

林岸姐姐,你有好多书,比我们老师都多。

林岸姐姐,这是我的猫猫,我有阿婆和猫猫。

猫猫叫什么名字。

猫猫没有名字,它就叫猫猫。

林岸把饼干给灵秀,灵秀藏了一片在兜里,喂了一片给猫猫,猫猫不吃,猫猫喵喵喵地躲在了林岸后面。

林岸说,猫猫不怕我。

猫猫喜欢姐姐,我也喜欢林岸姐姐。

林岸又掏了掏衣兜,把巧克力都给灵秀,灵秀藏啊藏,兜太小,藏不住前天的饼干,也藏不了昨天的酸酸糖。

回家给阿婆吃,阿婆喜欢吃糖。

吃糖坏牙。

我知道,但很甜,很甜很甜!

太甜,就会困倦,然后摔倒,割伤血管,眼泪和鼻涕都来作伴。

林岸姐姐,你说的好可怕。

因为我吓你的。

我要回去告诉猫猫和阿婆,告诉村长伯伯,我不要跟你玩了!

灵秀的裙子旧了,也破了,那是年老的阿婆一针一线缝好的,她的小伙伴们都是新衣服,白雪公主书包,她们远远地走在前面,灵秀自哼自乐地跟在后面。

她的声音很好听,可是总是唱跑调,那么小的声音,那么远的距离,她们都在笑,灵秀不灵啰,灵秀不灵啰。

灵秀很不好意思,我没唱,我没唱。

灵秀你走快点,迟到了老师又要打手板,小红花又要没啦!

但是她走不快,一快后脚跟就会掉下来,阿婆还没有来得及上集会,阿婆的布鞋还没做好。

阿婆每天都在做布鞋,做很多很多。

只是没有一双,是给她的。

林岸买了一双绣花布鞋,很合脚,就是袜子厚了容易穿不上,布鞋没有跟高,村里的女人说,林岸,你怎么变矮了。

阿婆把我变矮了。

阿婆的鞋子穿不长。

阿婆的眼神不好,一双鞋总要添几道针口,密密麻麻。

林岸想起了妈妈脸上的黑斑,也是密密麻麻,那是半辈子在工地上弯腰驼背,烈日炎阳晒出来的,她一笑,黑斑就跟着动。

村里人话没说准,那双布鞋,林岸穿了两年,比她的所有鞋都舒服。

林岸姐姐,小小的红衣女孩像个小小树芽,怀里用报纸紧紧包裹着书本,林岸从车窗里问,为什么不放在书包里。

灵秀说,书包还没洗。

包了语文书还是数学书,我猜是语文书对不对?

不对,是海蒂与爷爷。

林岸打开车门,招呼那些瞪着大眼睛的小孩,都上来。

这是灵秀第二次坐林岸的车,第一次林岸拉着她上镇上去买零食,她说她其实不会开车,还在实习期,每次上路都很紧张,生怕祸害别人一辈子积蓄。

小灵秀没听懂,于是问,我会死吗?

林岸乐了半天,假装严肃的说,或许会。

姐姐,灵秀拉她衣角,我不坐车了,我想回家,我想找猫猫和阿婆。

后来林岸怎么解释她都不相信,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如石雕一样跟她跑了一个来回,刚刚跑进家门就哇哇大哭,阿婆问怎么了,灵秀说,我以为我要死了……

大人们都笑小小的灵秀,只有林岸一遍遍认真地解释和道歉。

灵秀偷偷蹲在办公室门口,脸上一道红色划痕,天色渐暗,等黑色彻底笼罩,灯火燃起,林岸才发现了还坐在地上看海蒂与爷爷的小女孩。

书本泛黄,是十多年前,她攒了一个月辣条钱买回来的,那时真高兴,一蹦一跳走回家,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

她把宝贝送给了灵秀。

林岸姐姐,你下班了吗?

我下班了。

我跟你一起回家。

还敢坐我的车吗?

灵秀犹犹豫豫,埋着笑脸点头,小光头家养了条狗,我害怕。

不怕,我帮你打它。

小光头家的狗长得威猛高大,浑身黑毛,一遇到人就汪汪吼叫,只是胆子很小,人一靠近就转头跑了。

林岸不怕狗,却喜欢逗狗,常常用小零食引到身边,突然做凶恶状,举石挥棍,吓得村里的猫猫狗狗一见到她就跑。

林岸,猫猫狗狗都吓走了,你还怎么开展工作?

我工作对人又不对猫猫狗狗。

猫狗都是大爷,猫狗才是你村里的重大工作。

林岸心想,怪不得每次回单位述职,憋尽脑汁也写不出所以然,原来是把大爷们全都得罪了。

只有灵秀的猫猫不怕她。

猫猫围着林岸转,它在小路上等灵秀放学,等林岸下班,等那些高年级的男孩女孩丢下一两块牛奶饼干。

林岸在雪地里把它抱回了家,又在春天把灵秀和那些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撒野的男孩女孩按在竹林前面。

林岸说,灵秀和猫猫站在最中间。

她又说,小光头你不要站军姿,我又不是你老师。

她还说,听我说三二一,你们要喊茄子。

咔嚓。

她刚发了工资,把照片打印出来,一家一户分发,只有灵秀揪着她的衣角,很轻地摇头,林岸姐姐,我不要。

你留着,我走了,你看到照片就能想起我和猫猫了。

你要去哪儿?

阿婆说,我要去找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在哪儿?

在有漂亮衣服和很大很亮房子的地方。

你和阿婆一起去吗?

不啊,阿婆说,我先去,她后面来,我还要带着我的猫猫,你送我的海蒂与爷爷,可是林岸姐姐,我还想看你的格林童话。

我借你。

林岸即将调回的那个冬天,在那扇又旧又暗的老房子里,灵秀静静睡着了,她没有告诉林岸,也没有告诉小伙伴。

阿婆的眼睛也暗了,她常常坐在门槛上,问林岸,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阿婆,是白天。

为什么没有太阳。

太阳下山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天黑了,开灯吧。

阿婆望着前屋的方向,跟林岸说,秀秀的爷爷在那儿,秀秀的爸爸妈妈也在那儿,马上,秀秀和我也会在那儿。

他们一家五口,马上就会在一起了。

林岸两年了也没有学会怎么把车开的很快,她拖着红色的小生命,灵秀洗的干干净净地手揪着她的衣角。

山路颠簸,灵秀小声说,林岸姐姐,我怕。

不怕不怕,姐姐在。

林岸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林岸摇头,她想她永远也开不快车了,所有你永远也不会死。

阿婆说,我马上就能见到爸爸妈妈,林岸姐姐,你知道我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吗?

我知道,你妈妈穿很漂亮的裙子,你爸爸住很大很亮的房子。

真的吗?

真的。

林岸每天都去陪灵秀,守着她一点点衰落,她念格林童话,把猫猫偷偷带进来陪她玩。

林岸姐姐,我给猫猫取了名字。

叫什么?

叫林咻咻,跟你姓,是我和小光头他们一起想的。

真好听。

林岸姐姐,我兜里还有饼干和巧克力,你帮我给阿婆。

好。

林岸姐姐。

她像第一次见她那样,局促而小心地盯着她看,然后用很细很细的声音说,你的衣服好漂亮,是绿色的。

我才买的,就是镇上卖洋芋旁边那家。

好好看。

还有个小号,阿婆悄悄跟我说,等你好了就带你去买。

我想要粉红色。

好,我跟阿婆说。

灵秀越发消瘦,年轻的护士面无表情,她们来来往往,从不为生命的痛苦而停留。

灵秀还是走了,那是林岸除了爷爷,第二次直面人的死亡。

她以为死该是像爷爷那样,吃饱喝足,看了喜欢的猴子,跟人聊天的时候,说着笑着去的。

而不是如枯草一般,暗黄发黑。

她看到,红色的女孩笑着跟她说再见,林岸姐姐,我去找爸爸妈妈了,你下次来啊,我请你吃巧克力。

最后的时间,灵秀的话总是很多,她揪着林岸的衣角笑,半张脸埋在雪白的棉被里。

林岸姐姐,我要死了对不对。

不对,你不会死,你会得到很多小红花,上初中,考大学,谈恋爱,挣钱穿漂亮裙子,请我去你的又大又亮的房子里吃巧克力。

不对,我会死。

林岸不答,那只小手给她抹去眼泪。

我死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能,能的。

那我等你哦,你不要反悔。

我不会。

灵秀的葬礼很简单,阿婆不再做布鞋,她买了干净衣服穿上新布鞋,朝着前屋对面走去。

林岸和村支书长久握手,老茧长了两岁,随着他的苍老变得坚硬锐利。

她再次回到起点,开始的那个路口,山路崎岖,前面挂着小心驾驶的路牌,所以没法开快。

林岸很着急,时间在前面走的很快,问她,你怎么还不跟上来。

林岸说,我在跟了,我很努力地跟了。

时间摇摇头,眨眼就消失在了山体后面。

林岸无声大喊,你再等等我,我很快了!

她沉默的时候,没有听见同事的话,只有很细微的声音,看你岸姐,多专心,喊三遍都听不到。

林岸说,你问了什么?

不敢问啰不敢问啰。

她下班路过阳关街的十字路口,突然想去吃单位后面的杨家麻辣烫,翻遍所有联系人,却发现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也没有。

赵希,约饭吗?

不约,赵医生要为三斗米折腰。

她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买了一个黑森林蛋糕,一份糯米香肠饭,两个爆浆面包,一杯芋圆热奶茶,三个黑巧克力,用半小时的时间,咽了个精光。

林咻咻趴在她的膝盖上,舔她落在裤子上的碎屑。

咻咻,对不起,我不能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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