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偏执的鬼,开始向自由行走

两年前,我参加了一场婚礼。

老林的。

大美女哭的泣不成声,形象尽丢,欢天喜地的热闹里,只有她的悲伤无穷无尽,真情又实意。

老林跟我说,赵希,我好想逃啊。

哪根筋儿搭错了,药呢?

但是我不知道逃到哪儿,所有人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看到自己伸出手脚,让一种叫未来的东西拴住,它顺着我的毛,教我温驯,让我安静。

能安定下来多好,多少美龄男子免受你祸害。

但是我不甘心。

她喝闷酒,眼泪止不住地流,等喜乐响起,整理衣装调整笑容欢欢喜喜嫁了人去。

这个红颜祸水终于进入婚姻的坟墓了。

老林啊,你要一辈子幸福。

此后,她上班下班,相夫教子,十几块钱的帆布包背到布料泛黄,楼梯里很少能听到她美的好像工艺品的高跟鞋的叮叮当当。

不变的是非常八卦,很欠打,经常把隔壁医生怼到吃不了咽不下,怒写七言发朋友圈骂她。

哦,她隔壁就是我。

但我经常见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发呆,看着什么也没有的黑色的天出神。

能理解,这破班上到半夜没疯已经值得举杯庆祝了。

老林说,她小时候经常这样,想象力十分鬼畜,天马行空走马观花,什么都要想一想,躺在床上能编排出好几场大戏,感动地一晚上睡不着。

她在数学英语课上用方格本偷偷写下来拿给同桌看,同桌很给面子,那是很多个拳打脚踢换来的假心假意的夸赞。

毕业了他居然找她签字,说以后当乞丐了可以拿去卖了换钱。

现在呢?

现在,他居然成了大公司老总,一身西装人模狗样,我靠!早知道我就多收集一点他以前糗事还能讹好几个月奶粉钱!

我说你现在!

哦,现在啊,娃一哭我脚一踢,我老公就该知道起床喂奶给我掖被子了。

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是啊,我太幸福了。

老林拍拍屁股站起来,她的脸在黑幕下有些冷淡,跟刚才说屁话的样子仿若两人。

你知道吗,我读的上一本书,花了一年。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说的,打工人每天为三斗米折腰,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写诗是什么时候。

老林被她对象带着孩子来接走了,小奶孩摇着手说赵阿姨再见,我看着汽车的尾灯汇入茫茫灯海,化作远方人家窗边的一点星光。

老林啊,无数人哭过的无数个夜晚,不过都是想要人间万盏灯火,总有一片是为自己而亮。

你可以永远不满足,但不能不知足。

几天后,林岸去了西藏。

当晚坐火车去四川,第二天晨曦微露时换川藏线,背着一个塞了两件短袖一条长裤几本小说的背包,一台价值两个达不溜的相机和一支重死人的长焦,一声不吭自以为潇洒霸气实则莽撞愚蠢地说走就走了。

她在火车上发朋友圈说,天气晴,宜远行。

靠!你请假啦?!

没有啊。

那你有时间出去玩!还是去西藏那么远的地方!

有钱就可以,哈哈哈。

一个人呐?

对啊。

感觉受到了侮辱,什么领导这么啊弥陀佛,我要把他的光辉事迹贴到省医的公告栏!呜呜记得给我寄好吃的,不要邮寄到付!

看心情,听说西藏物价不便宜,没有五毛以下的特产。

你个抠鬼!领导批假多久?

大概,很久吧。

林岸一呆三个月,喝酒骑马,手撕烤羊肉,在草原发疯似的奔跑,守一场绸缎似的大片大片的落日,在布达拉宫的门前穿藏服一步一跪装模作样地朝拜。

她瘦了很多,对着镜头笑的很开心。

真好啊,就是一想到这份开心没有赵医生的份儿,值班的时候都在心梗。

赵医生太忙,忙着昏头转向,忙着称职评优,忙道忘了问,林岸你还能不能有公家人当牛做马的觉悟!

赵医生能辞职走你单位后门嘛……

她回我消息很少了,往往几个字,好像真的每天忙着开心,忙着享受漫长假期的快乐,不爱搭理我这个庸医了。

我看到她发西藏晚上九点的太阳,一望无垠的青青草原,挽着她肩膀的藏族姑娘,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和佛珠,上面写着,我已经选好了地址,骨灰就撒在这儿,别忘了哦赵医生。

好气啊!

看看我都交了什么吝啬鬼,多少奶条奶贝啥的寄一点啊。

有一天上班堵在了阳光路,路边两个提公文包的男人大声谈笑,议论一个同事为了升职,天天巴结讨好领导,说了很多污言碎语,又谈到辞职的那个女人性格孤僻,只会做事不讲人情世事,怪不得人人排挤。

我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

人间总有垃圾。

现在的赵希一点也不想愤世嫉俗,武侠世界是假的,二次元也是假的,赵医生这一点比林岸清醒而理智。

林岸回来那天,整理相册,发了很多照片,我想着正好周末,约她出来吃火锅,林岸说,不约。

咋的,你忙着去研发四维世界还是准备上太空撬动地球?

忙着睡觉,庸医退下。

靠,此生我还能约到你吗?

估计,不能了吧。

嘴是真损,不约就不约,谁损失了赵医生的豪华请客套餐我不说。

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真的约不到她了。

那些泛黄老旧的书刊我都没有拿走,只把林咻咻带了回来,小猫病恹恹,在两个月后,寿终正寝。

我摸着它柔顺的毛发,不住地想,到底为什么,她走得那般毫不留恋,决然。

毕业那年,她坐在氤氲烟火后面,话语很少,偶尔笑笑,跟我说,赵希,我感觉我跟世界真的合不来。

咋的,没朋友吗?

不是。

工作不适应?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

她至始至终都没弄明白,为什么她如此落寞如此孤独,就像我也永远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进到过她的世界。

初中时,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自由写手,一路穷游,脚踩在山路上,笔插进骨骼里,世间无人识我,却又无人不识我。

后来发现这样养活不了自己,于是我拿刀把背上的刺一根根砍掉,画地为囚,终于满意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凹凸不平的球体。

在三维的空间里,不管哪个方向,我都无限趋近于自由。

赵医生,你呢,你想干什么?

赵医生曾经也有很多宏大志向,但我不可能跟林岸说小时候用家里的被单当道袍收几个徒弟去西山雷音寺找如来要长生不老药。

太憨了。

我不要什么傻逼自由,只想读完研考上省医,顺利完成实习然后转正,拿工资养活自己,没事就躺着,等待天上掉馅饼。

这才是人类最正常最光辉伟大的梦想好吗!

但我尊重某些不再青春却依旧疼痛人士的二货梦想。

林岸笑的合不拢嘴,腊肉米饭菜叶子吃了不少,说没吃饱,回家要得干掉一包面包。

你活的太天真理想了,生活嘛,本就是财米油盐。

是。

所以你活的就很累啊,因为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接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嘛。

对。

所以啰,多听听伟大赵医生的箴言,伤春悲秋的人设不适合你,加点菜?

好。

她不再说话,我喊老板娘又加了腊肉片,林岸又吃了很多。

赵希,慢慢死亡是怎样的?

不知道,我活的很好。

你不是医生吗?

我庸医。

赵医生已经很会摆正自己的位置,反正她的傻逼问题我也一个也答不了。

一个人慢慢走向死亡,是不是挺可怜的。

所以啊,五险一金必须得交,公家门不好进,编织不容易上,别天天谋划着辞职,你爹妈得气死,我也会气死。

哪有。

你有,人人都觉你安静,听话,乖顺,只有我这个放弃了所有过往的人知道,你叛逆,疯狂,偏执。

我甚至觉得你很病态,无可救药。

你要把自己埋进阳光照不进去的深海,藏到人群喧闹穿不透的空荡荡的城堡,在世界插满刀尖的边缘舞蹈,一切都随你,我不会救你,不会理你。

但是只要你想约火锅,想去灵山公园徒步,想参加一场无聊的艺术节,赵医生一定推掉所有的行程陪你。

我跟已为人妇的老林闲话聊起,又把你整个人想了一遍,问老林,一个人要怎样才能真正获得平常生活的契合?

真的有人能拒绝成长吗?

没能,除非是**。

老林说,人生嘛,就是越走越窄,越走越空的,所以才需要热闹和喧嚣,幸福填不满的路,注定是要荆棘丛生,鲜血淋淋的。

我看着她,你看我听得懂的样子吗?

老林拍着我的肩膀说,简而言之,越孤独越清醒,越幸福越麻木。

她停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手足舞蹈,问我,赵希,刚才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贼贼人生至理!

我叹气,敷衍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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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三月不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