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锦盒一一摊开,摆在榻上,盒子里是博彤曾经看过的那些熠熠闪光的珠宝。那次博彤选了一支金钗,把其他退了回去,现在,曹仁又把它们全部送了过来。
曹仁走了,就在今天上午,就在她入宫时。
离开总是能让人心中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记忆也总会在离开的那一刻就开始美化,比如此刻。几次相处中的细节开始浮上心头,带着后知后觉的意味,可博彤终究还是转过身,坐了下来。
“把它们都收起来吧。”她说。
冬青答应了一声,带着人把锦盒一个一个抱了下去。
博彤打开了那封信,那封信来自于赭石城,出自父亲亲笔,信里问她在姑姑家过得怎么样,说天气渐渐变化,恐怕某天大雪封路,于是让继兄博嘉来接她。
博彤面无表情,啪地把信扣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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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夫人神色略有复杂地看着站在堂下的少年。他长着一双浓眉大眼,鼻梁很高,肤色有些深,即使跟着他母亲到常平伯府细养了这么些年,依然没能白一点儿。他带着一种即将跨入青年的少年气,面容诚挚,不卑不亢,浅浅的微笑让两边脸颊上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即使抱有成见,博夫人仍然不得不承认,博嘉是个让人见之心喜的人。
“侄儿博嘉,拜见姑姑。”博嘉拱手行礼。
“好,坐吧。”博夫人说。
博嘉道了声谢,从怀中掏出一份礼单和一封信,交给了博夫人身边的侍女。博夫人接过来,先把信展了开来。
姑姑看信的时候,博嘉坐了下来。堂上一时安静,带着一种安闲优容,博嘉打量了一遍正堂布置,又向门外看去,门外宽敞安静,阳光遍地。
信看完了,博夫人慢慢将信原样装了回去。尽管已经做了掩饰,看向博嘉的目光仍然带上了两分复杂。
“这一路辛苦了。你姑父还在宫中没有回来,我让你带你先去安置,下午等你姑父回来后再见。”
她完全没有提信中所说的博嘉记名之事。博嘉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站了起来,道了一声谢,然后问:“我想先见见彤儿,姑姑能否先着人带我去?”
“可以。”博夫人没有回绝,当即指了一个人,带博嘉去博彤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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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很大,用穿花拂柳来形容从正院到博彤的院子这段路不算过分。博嘉跟在侍女身后,目光专注,神色平静。终于,侍女在一处院门外躬身,说彤小娘子的住处就在这里。
博嘉站在院门处,向里看了看,花木扶疏处,依稀可以看到屋檐窗影。他向院内走了进去,看到了花架下那个盖着书,微微蜷缩,侧身而卧的身影。他慢慢停下了脚步。
博彤不知博嘉今天要来,上午无事,她盘腿坐在躺椅上看书,看了不知多久,人有些迷糊起来,于是打起了瞌睡。
阳光透过花架,投下一片又一片斑驳光影。气温很干燥,因此果木的那点甜味无从寻觅,却若影若现。博嘉站在花架下,枝叶的光影落满了全身,一半明亮,一半幽深。
在这样的幽深中,博彤如有所感,她拿下盖在脸上的书,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冬青本来守在博彤身边,只是博嘉进来前刚好有事进去了,这一会儿出来,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两个人。正院的侍女看到了冬青,说:“夫人吩咐让我带表公子过来看看表小姐。”
冬青道了一声谢,走下台阶,向博嘉行了一礼:“见过大公子。”
冬青二人说话的时候,博彤已经回过神,坐了起来。博嘉转头看向冬青,淡淡点了点头。
见博彤要起来,冬青忙上前搀扶。博彤趿拉着鞋,站在躺椅前,她比博嘉矮,却自有一种居高临下。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
“去见过姑姑了吗?”
“见过了。”
这是博彤自两个月前离开赭石城后,第一次见到博嘉,却只问了这么两句话。她不说,博嘉也不说,两人就这么站着,可终究不能一直这么无言下去。
博彤看着站在博嘉身后的侍女,回头喊了一声冬青。冬青知道她的意思,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塞了过去。
博嘉看着冬青的动作,若有所思。
冬青把人带下去吃茶。看着她们的背影,博彤一言不发,转身向屋内走去。博嘉看着她的背影,跟了进去。
侍女沏上茶来,又捧上果盒。博彤在桌前坐下,说“坐吧。”博嘉没有坐,他转头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看过之后,才坐了下来。
“在姑姑这里,过得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博彤说。
博嘉静静看着她,博彤心里隐隐生起一团火气:“不信?看到冬青给人塞钱,觉得我在这里寄人篱下,委曲求全?”
他们都是敏锐的人。
博嘉没有否认,也明白博彤突然发火的原因,却只是轻声喊了一声彤儿。
博彤转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虽然胡搅蛮缠,却知道博嘉的意思。他担心她客居不易,怕她受委屈。
有一种酸涩想要冲击博彤的眼眶,但她控制住了。她调整好情绪后,转回了头。
这就是这么多年她和博嘉的相处模式。博嘉不讨人厌,他从不讨人厌,相反,他的相貌和他隐忍又缱绻诚挚的眼神一直很讨人喜欢。博彤是真心实意喊过他两年哥哥的,可人心终究会变,那一声声哥哥也彻底丢在了岁月长河中。
“你给父亲回了信吗?”仿佛知道博彤为什么回头,博嘉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没有。”博彤冷冷道。
“回一封信吧,他一定在盼着你的信。”博嘉劝道。
“我不回,要回你回。”
博嘉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好,我来回。信写好后,我拿过来,你加一两句话,好不好?”
博彤没有说话。茶烟袅袅,在沉默不语中渐渐降温。
“过几日,就向姑姑和姑父他们辞行吧。天气多变,我怕路上遇到风雪。”博嘉最后道明了此次上都护城的用意。
博彤的回答是端起茶喝了一口。
博嘉看着她,站了起来,说:“那我先走了。”
博彤知道姑姑肯定会安置好博嘉,,可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住哪儿?”
“前院。”
“东西带齐了吗?要是缺什么,和我说。”
博嘉的笑很温柔:“应该不缺,被褥衣服这些,都带得很全。”
博彤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亲儿子出门,她那位继母当然会准备得妥妥帖帖。她面露嘲讽,转过了头。博嘉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
冬青带着那位侍从过来了。博嘉静静看了博彤最后一眼,在侍女的带领下,向前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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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一起吃的。两位表妹很喜欢这位新来的表哥,尤其是表哥的目光看向她们时,更让人觉得欢喜羞涩,可惜最开始介绍的时候,表哥再没有朝她们看过一眼。
这也是一顿家宴。席间,博嘉端起酒杯,向姑父和姑姑敬酒,感谢他们这段时间对博彤的照顾。他一连敬了三轮,每一轮酒杯都见了底。看着他被酒气冲红的眼角,博夫人心中那点不喜到底柔软起来。
“坐下吧,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
博嘉道了一声谢,坐了下来。博彤坐在姑姑的下手,博嘉为她敬酒,她却没有多给一个眼神。
坐下后,博嘉也没怎么吃饭,他时时留意姑父和姑姑的酒杯,为他们持壶倒酒,姿态恭敬,却没有半分卑微之感,只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真诚和温热。
这温热最终融化了安佑的冷眼。他知道自己那个三舅哥的家事,也知道博嘉的来历,但此刻,他心中多少理解了博彤父亲的决定。
吃过饭,四个孩子一起告退。两位表妹的住处就在博夫人院子的隔壁,出院子后,两位表妹先告辞离去,博彤和博嘉则继续朝前走。
此刻天边都是葡萄色的晚霞,晚风渐渐有了凉意,二人一前一后,走得不算近,淡淡的酒气却一直萦绕。
到了去自己院子的转角处,博彤停下脚步,说我要从这里走,博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看向她,说了一声“好。”
既然已经道过别,博彤应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可她没有走。她不走,博嘉也不问,就这么静静等待着,然后等来了一句“叫人去厨房给你做一碗汤饼。”
这句话说得突然又匆忙,因为话音未了博彤就已经走远了,博嘉甚至来不及再确认一次。冬青匆匆向博嘉行了一礼,跟了上去。
博嘉站在原地,看着博彤的背影。暮色暗淡,酒气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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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都走后,博夫人看着人收拾碗碟,安佑端着茶碗走进里间,等奴仆们抬着碗匣退下去后,博夫人也转身走进里间,夫妻二人说起了博嘉。
“博彤的这位继兄,看起来倒还很不错。”
博夫人没有说话。
安佑回想着刚才吃饭时博嘉的表现,又说:“我现在有些能理解你三哥为什么会让他来承嗣袭爵了。”
他已经看过了三舅哥写给他和妻子的那封信。
博夫人觉得匪夷所思:“你能理解?我不能理解。那可是个外人!”
安佑笑了笑:有血缘当然好,可没有血缘,改姓记名也一样。
博夫人实在不能理解男人这时宽时窄的心胸:“才十七岁,还早着呢,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变?现在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哄得人把家底全交过去,将来万一他改性,那时候该怎么办?”
等三哥老了,渐渐失去对府里的掌控力,这个现在一声声喊父亲的孩子,那时早已身强体壮,成婚生子,到那时还会恭敬吗?
安佑倚靠在引枕上,漫不经心:“那就让博彤对他好点儿。”
听到这话,博夫人顿时柳眉倒竖:“你什么意思?!”
看着炸毛的妻子,安佑失笑:“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说,博嘉已经改了姓,又记了名,你如果还担心,那就在法理和道义上再加一层情意,加深对他的牵绊,让他于情于理,都不敢心生忤逆。”
改姓记名入宗谱,从法理上来说,不管有没有血缘,博嘉都已经算是完全的博家人。这是任何人都无变更,法理一般的事实,如果这样还有担忧,那就只能再把女性所看重的情感加上去。
博夫人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却否决了丈夫的建议:“这样的话以后不用再说了。彤儿如今已经很委屈了,还要再逼着她去亲近博嘉,我开不了这种口。”
“况且,”博夫人的眼神灼然发光,“我向来看不上什么小意逢迎,委曲求全,没本事的人才干这样的事。”
让博彤嫁个高门,站个高位,不比委曲自己去维系感情更靠谱吗?
安佑看着妻子凛然有神的眼睛,微微笑了,很多时候,妻子都无法理解所谓体统和法理,但他们依然合拍,这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拥有同样的进取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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